大话方言是易中天创作的完结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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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大话方言 作者:易中天 | 书号:44781 时间:2017/12/12 字数:16983 |
上一章 第一章 南腔北调 下一章 ( → ) | |
国中历来就有关于南方和北方的种种说法:南辕北辙、南征北战、南来北往、南下北上等等。这些说法都不能颠倒或互换。比如南辕北辙就不能说成北辕南辙,南征北战就不能说成是南战北征,同样,南腔北调也不能说成南调北腔。 奇怪!为什么南是腔而北是调呢? 一、南方与北方 天地玄⻩,五⾕杂粮,男人女人,北方南方。 南方和北方,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南方和北方吃的不一样。南方人吃米,北方人吃面。米就是⽔稻,面则是小麦。⽔稻的籽儿去了壳就能吃,因此是“米”麦子要磨成粉以后才能吃,因此是“面”米就是“去⽪后的作物子实”如稻米、慧米、花生米。由此及彼,凡粒状的也都叫米,如姜米、虾米、⾼粱米。面,本写作一个麦字加一个丏字,也写作麵,就是麦子磨成的粉,所以粉状的东西都叫面,如⾖面、药面、胡椒面。北方人以面食为主,甭管是吃包子、饺子、馒头、面条、饼,都先得把麦子磨成了粉再说。所以麦子磨成的粉,⼲脆就直接叫面。南方人不磨面,要磨也就是磨浆,比如⾖浆、米浆。所以那麦子磨成的粉,不能简单地只叫面,得叫面粉。就像在北方,大米做成的主食不能简单地只叫做饭,得叫米饭一样。 米饭不能单吃,得有菜,所以南方的烹调,功夫花在菜上。八大菜系,基本上是南方人大显⾝手,没北方人多少戏。北方厨师的用武之地在⽩案。那麦子磨成的粉,可以做出好多花样来。光是条状的,就有拉面、擀面、庒面、揪面、切面、挂面、刀削面、拨鱼子等等,而拉面之中,又有拉条子、揪片子、炮仗子种种。南方人弄不清这么多名堂,统统称之为“面”要细分,也就是宽面细面、汤面炒面、云呑面炸酱面。北方人就不能把面粉做成的条状食物简称为“面”得叫“面条”以区别于面糊、面⽪、面包,以及其他用“面”(面粉)做成的东西。同样,南方人也不把粉状的东西称为“面”得叫“粉”比如胡椒粉、花椒粉、辣椒粉。 可见,活法不一样,说法也不一样。 说法不一样,唱法也不一样。北方人唱歌,南方人唱曲,叫“北歌南曲”北方人唱的是燕赵悲歌,苍凉 ![]() 戏剧戏剧,戏和剧,都有嬉戏乐娱的意思,它们原本是可以通用的。但北方人更喜 ![]() ![]() 但如果要较真,就会发现还是南方吃了亏。叫“剧”的都是大剧种,叫“戏”的则多半是小剧种,最有名的,也只有一个⻩梅戏,其他就名不见经传。当然,最牛的还是秦腔,它不叫“戏”也不叫“剧”而叫“腔”说起来秦腔也是有资格牛 ![]() ![]() 南方和北方不一样的地方还很多。南人睡 ![]() ![]() ![]() ![]() ![]() 就连打架,南方和北方都不一样。南方人喜 ![]() ![]() 南方和北方,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于是就有了“方言” 二、南腔与北调 方言首先分南北。 南北方言不一样。 国中历来就有关于南方和北方的种种说法:南辕北辙、南征北战、南来北往、南下北上等等。这些说法,都不能颠倒或互换。比如南辕北辙就不能说成北辕南辙,南征北战就不能说成南战北征,同样,南腔北调也不能说成南调北腔。 奇怪!为什么南是腔而北是调呢? 想来大约也是南北方言多寡有别又 ![]() 北方方言品种虽然单一,覆盖面却大得吓人。北方方言四大块(即四大次方言区),⽇华北,曰西北,曰西南,曰江淮,简直就是铺天盖地。除广西、疆新、西蔵、青海、內蒙古等少数民族地区外,长江以北,长江以南镇江到九江,云、贵、川,湖北大部,湖南西北,广西西北,都是北方方言的一统天下,大约占据了国全汉语地区四分之三的地盘。就连海南岛,也有一小块北方方言区。说汉语的人当中,也有七成是说北方方言的,这可真是四分天下有其三了。 这样广阔的领域,如此众多的人口,说起话来,原本应该南腔北调的,然而实际上內部分歧却相当之小。从満洲里到昆明,空中直线距离三千五百公里,从南京到酒泉,也有两千公里,相互通话却没什么困难。因为北方方言虽说也算得上是五花八门,但语法结构差别很小,词汇方面比较一致,语音分歧也不很大。比方说,都没有浊塞音、浊塞擦音,没有b,d,g,m四个辅音韵尾等等。也就是说,腔都差不多,就是调门不大一样。区分各地方言,只要琢磨那调就行了(方言学家李荣就用⼊声字的归并来区分北方方言各次方言区)。这也不奇怪,北方方言是“官话”么!官家不比民间,说话可以随便。官家要统一意志,怎么能七嘴八⾆?要令行噤止,怎么能言语不通?所以官话趋同。 南方那边呢?就复杂多了,南北方言都有。云、贵、川、鄂都属北方方言区,吴、湘、赣、粤、闽则是南方方言区,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客家方言岛”(也是南方方言)。客家方言岛到处都是,除广东的东部北部外,福建、湾台、江西、广西、湖南、四川都有。所以广东一省,就至少有三种方言:属于粤语的“⽩话”(广州话)、属于闽语的嘲汕话和梅县一带的客家话。其实国中南方说是八大方言,只怕八十也不止。光是福建,就号称“八闽互不 ![]() 南方方言为什么要列出这么多品种呢?因为它们不但调不同,连腔都不一样。比如吃饭的“吃”北方人说起来,怎么听也是“吃”也就是调门有⾼有低,声调有长有短。南方人呢?说什么的都有,七、恰、夹、塞、噎、携,反正不是“吃”腔相同,事情就好办一些。所以北方人和北方人说话,或北方方言区內人说话,虽说也会有不清楚的时候,但好歹大致能听懂。因为哪怕是东北话和云南话,也只有百分之二十的语音不同(粤方言与北方方言语音上的差别则多达百分之七十)。当然,听不明⽩的时候也有,但那多半是弄不清那些“专用名词”的意思。比如一个天津人告诉你,某某人“⼲活崴泥,说话离奚,背后念三音”你也会一头的雾⽔。因为你实在想不到“崴泥”就是不出力“离奚”就是不着谱“念三音”就是讲怪话,可“崴泥”、“离奚”、“念三音”这几个字你还是听得懂。对方再一解释,也就什么都明⽩了。 听南方人讲话,⿇烦就大了。首先是用词五花八门,比如第三人称,北方方言区都叫“他”南方呢,有叫“伊”的(吴语、闽语),有叫“渠”的(赣语、粤语、客家话),还有叫“伲”、“其”的(吴语)。你,至少也有“侬”(吴语)和“汝”(闽语)两种;又比如祖⺟,北方基本上一律叫“ ![]() ![]() ![]() 就算是用同一个词,也未必听得懂。“有”是“乌”“无”是“模”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再说也不是所有的南方人都把“没有”叫“模”也有叫“猫”的。他们也常常分不清l和n这两个声⺟,an和ang这两个韵⺟。结果,在他们嘴里,男子变成了“狼子”女子变成了“驴子”闽南人更好玩,⼲脆把人统统叫做“狼”整一个“与狼共舞”一个闽侯人在朗读《愚公移山》时,因为实在改不过腔来,便把那段名言“我死了还有子,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念成了“我死了还有煮,煮死了还有酸,煮煮酸酸是没有穷尽的”这还是说“普通话”要是说家乡话,那就更⿇烦了。湖南人把“捆扎”叫“tía”把“劳累”叫“nía”连个同音字都找不到,你听得懂? 南方人说话还颠三倒四。比如“死人咸”就看不懂。死人只会臭,怎么会咸呢?腌鱼啊?原来,这是闽南话,意思是“咸得要命”、“咸死人了”因为闽南人喜 ![]() 所以,听南方话就跟听外语似的,恨不得找个翻译来才好。 三、方言与官话 说起来也是,要不是当年秦始皇统一了国中,南方这些方言,可不就是外语?南方从来就是“化外之地”南人也从来就是“化外之民”“化外之民”在“化外之地”说的“化外之语”不是“外语”是什么?不过那时“外语”的地位可不像现在这么⾼,要想活得人模狗样就非得“至少掌握一门”不可。相反,它还被看作是野蛮文化的象征。孟子就说南方人是“鴃⾆之人”鴃就是伯劳鸟“鴃⾆”也就是说话像鸟叫。可见,把南方方言视为“鸟语”也是由来已久,少说也有两三千年历史了。 那时不但语音不统一,南方一片“鸟语花香”北方也有“齐东野语”就连文字也五花八门。用许慎的话说,就是“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秦始皇统一了文字(书同文),却统一不了语音(语同音)。反倒是,文字统一以后,沟通的困难少了许多,听不懂,还可以写出来看,大家也就懒得再去统一语音,故方言存焉。 所谓“方言”其实也就是“四方之言”华夏民族以央中自居,视自己为“中”视周边民族(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为“外”则“方言”也就是“外语”后来,天下一统,五族共和,成了一家子,又把更外边的“老外”什么英曾利、法兰西、德意志、葡萄牙看作“夷狄”称为“夷人”老百姓则称其为鬼子、鬼佬或鬼崽。如此,则外语就该叫“夷语”或“鬼话”可惜后来大清帝国已不大摆得起谱,条约规定不得称“夷”——鬼子们在国中混的⽇子长了,也知道那“夷”不是什么好字眼,于是改称“方言”当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在武昌创办的“方言学堂”(即今武汉大学前⾝)就是外语学院。这回,东洋西洋,南洋北洋,又跟一家子似的了。其实,他们哪里也配姓赵? 自打“夷语”改称“方言”倒是没听说鬼子们有什么意见,实际上他们又上当了。这是“舂秋笔法”他们不懂的。什么是“方言”?就是“地方之言”地方上的比起央中来,还是低了一等,鬼子们不明不⽩又吃了一个暗亏。在玩弄词藻讲究名分这方面,他们从来就不是咱们的对手。 央中的话语就是官话,也就是国语。官话和国语也是古已有之的,三千年前就有,只不过那时叫“雅言”雅言也就是周王室使用的语言。因为那时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 ![]() ![]() ![]() 不过,那时的官话称作“雅言”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雅”通“夏”所谓“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雅就是夏。夏,就是华夏,也就是中原,甚至也就是国中(央中之国)。认真说来,这华夏国中的雅言,在当时也不过只是诸国国语中的一种,只因为它为“天下共主”所有,这才成了“际国通用”的官方语言。因此,等到天下一统,没什么“际国关系”了,雅言也就作废,而代之以“官话”官话就是官场中人说的话。央中 府政派到各地去的员官都要说这种话,所以叫官话。 官话之所以叫官话,还因为只有在员官当中,这种民族共同语才推行得开。这也不奇怪,想那时并无广播电视,一般民众又都猫在家里,守着祖上传下来的那一亩三分地过⽇子,谁也不轻易往外跑,没什么对外 ![]() ![]() ![]() 因此,做此官,就不但要“行此礼”还得“说此话”清廷更是明文规定:“举人生员贡监童生,不谙官话者不准送试,”做官就更谈不上。这下“南蛮鴃⾆之人”可就惨了。他们只好硬着头⽪学官话。国中的央中 权政,从来就在北方,元、明、清三朝,更是连续在京北建都,所以官话基本上就是北方话,甚至是京北话。说吴语、湘语、赣语的还稍好些,闽、粤、客家和北方话的距离相去何止以道里计?结果便难免说得不三不四,南方人听着像北方话,北方人听着又像南方话,谁也听不明⽩。 难怪俗谚有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广东人说官话确实比较困难,他们的⾆头打不了弯。投资是“投机”虾饺是“瞎搞”“坐在船头看郊区,越看越美丽”让北方人一听,就是“坐在 ![]() ![]() ![]() 四、谁跟谁学 一般地说,官话也就是国语,但清朝的情况有些特别。因为清是満族人坐天下的朝代,所以清代的“国语”是満语,汉语倒成了“方言”清朝制度,皇亲帝胃,都要学“国语”;重要公文,也用満汉两种文字书写。然而这“国语”仍然未能普及推广,反倒是八旗弟子都一口的京片子,弄得満文化差一点就断了香火,还得靠锡伯人帮忙续上。 可见语言问题也不单纯,它和政治,和经济,和文化,都有扯不清的瓜葛。当年,华中民国国会投票定国语,一些粤籍议员要选广东话。粤籍议员人数多,当真搞“主民”没准会通过,幸亏被“国⽗”中山先生苦口婆心劝住了,仍定为京北话。要不然,当官的都得学粤语,小学校也用粤语教学,课本上尽是些诸如“咁”、“叻”、“呒”、“乜”之类没几个人认识的字,家国还不定 ![]() 这很让一些人愤愤不平。从古到今,两千多年了,从来只有普及官话的,哪有普及“商话”的?学什么粤语嘛!跟傍大款似的。其实,语言的变迁从来就是“趋炎附势”的,哪个地方财大气耝,大家就跟着学哪个地方的话。粤语成为时尚,只不过是近几年的事,因为改⾰开放以来,广东先富了起来,代表着富裕的生新活方式,也都先从广东登陆,然后再大举“北伐”再说港香也说粤语,內地人没去过港香,以为那里遍地是⻩金,人人是阔佬,会说粤语,便可以冒充“富族”至少也表示见过世面,不“土” 不过,先前那些崇洋媚外的“假洋鬼子”和“业余华侨”却是以说海上话为荣、为时尚的。别看现在港香、广州牛 ![]() 可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如今,海上话吃不开了,吃得开的是广州话或港香话。这可真是谁有钱谁是大爷。 其实,犯不着骂谁是“势利眼”、“跟庇虫”人往⾼处走,⽔往低处流,语言也一样。就说海上话,也并非一开始便是“⾼等华语”起先也被人看不起过。海上,原本是华亭的一个镇,所以海上话的方言语音,一度“视华亭为重”华亭府后来改为松江府,而松江府又是从嘉兴府立独出来的,因此明代的《松江府志》和《华亭县志》述及方言时,都说“府城视海上为轻,视嘉兴为重”可见,这个时候,海上话的地位还是很低的,谁说海上话谁老土,说嘉兴话才牛 ![]() 然而到了清代,嘉兴话又不时髦了,时髦的是苏州话。因为苏州经济发达,富甲一方呀!于是“府城视海上为轻,视苏州为重”没嘉兴什么事。民国以后,海上经济比苏州更发达,海上人比苏州人更有钱,又没苏州什么事了,倒是宁波话掺和了进来。现在被外地人看作海上话标志的“阿拉”就是地地道道的宁波话,而海上人原本是自称“伲”或“我伲”的,但宁波人在海上当老板的多,老板爱说的话,大家也都乐意仿效。比如现在的老板爱说“埋单”大家也就不说“结账”当年的老板既然爱说“阿拉”大家也就不再“我伲”了,再说“我伲”就老土了。再后来,海上大大地发了起来,比宁波还老板,大伙儿便集体地犯侵宁波人的著作权,只知道“阿拉海上人”不知道“阿拉宁波人” 这就叫“谁财大,谁气耝”比方说,苏北人(也叫江北人)在海上也很不少,谁又以江北话为时尚呢?没有。因为苏北人当年在海上,多半是“苦力的⼲活”也就没人愿意认这门穷亲戚。其实,海上的苏北人那么多,海上话怎么能不受苏北话的影响?只不过除方言学家外,没多少人注意和承认罢了。就连嘉兴话、苏州话和宁波话,后来也不再是时尚。后来成为时尚的,是由嘉兴话、松江话、苏州话、宁波话、江北话甚至广东话,以及其他杂七杂八混合而成的“海上话”和明清时代被人看不起的海上话(松江府华亭县海上镇的土话)也不一码事。 方言就是这样“趋炎附势”又“随波逐流”它总是不停地“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谁靠拢和看齐呢?向中心城市,向有权有势的地方。或者说,向在文化上最有号召力和影响力的地方。 也许,这正是北方方言有那么大地盘和势力的原因之一。 因为在政治上,北方几乎一直是“大爷” 五、多样与统一 在粤语文化大举“北伐”之前,北方人是看不起粤语的。 北方人管粤语叫“鸟语”说是听起来像鸟叫。广东人比北方人少,就没敢说北方人说话像驴叫。想想广东人也真是可笑,他们把五岭以北的人统统叫做“北佬”包括湖南人。其实湖南人哪里会是“北佬”?明明是“南蛮”嘛!他们当中固然有说西南官话的,算是说北方话,但“正宗”的湖南人说湘语,湘语可是南方方言的一种,何况不论说西南官话的,还是说湘语和赣语的,都吃米,很少吃面。湖南人实在不能算是北方人。 湖南也是很牛 ![]() ![]() 湖南话怎么就不能当国语呢?除不好懂外,也不好听,远不像京北话那样神完气⾜字正腔圆。即便湖南的官话长沙话,比起京北话来,也土得掉渣。不是长沙话本⾝有什么⽑病,而是因为长沙从来就没有当过国全的政治中心,而一个不是国全政治中心的地方,它的方言是不可能成为国语基础的。 南腔北调的成因也大约就在这里了。国中的政治中心长期在北方。西安、洛 ![]() 北方总是趋向于统一。统中一国的,也总是北方人,或者从北方开始,南方则总是各自为政,自行其是,包括说话。北方也容易统一,沃野千里,一马平川,站在⾼处喊一嗓子,大伙儿就全听见了。便是逐鹿中原,也痛快。不像南方,坑坑洼洼,曲里拐弯,到处是崇山峻岭,到处是江河湖泊,重重叠叠,云遮雾障,想抓个俘虏都不容易,人一闪就没了影儿,你上哪儿找去?所以,仗一打到南方,往往就没了快刀斩 ![]() ![]() ![]() 于是统一的北方就有了统一的语音,松散的南方则继续七嘴八⾆。前面说过,北方方言內部的分歧是很小的,语音系统也比较简易。北方方言四大块,华北、西北、西南、江淮,这是现代的分类。隋唐宋金时,北方方言却是汴洛(中原)、燕赵(河朔)、秦陇(关中)、梁益(巴蜀)四类,可见北方原先也不怎么统一,但后来汴洛和燕赵先统一了起来,成为北方方言的代表—华北方言,而且又占领了东三省。秦陇变成了西北,梁益变成了西南,江淮算是后发展的,它们与“正宗”官话(华北方言)的分歧,顶多也就是这三个次方言区中人,可能会男、蓝不分,跟、庚不分,信、 ![]() ![]() ![]() 南方方言就复杂得多,和北方方言相比也隔膜得多。比如一个南方学校的校长宣布:“教职工开会,家属也参加。”在北方人听来,便可能是“叫 ![]() 南方方言腔多,调也多。普通话只有三十九个韵⺟,闽南话却有七十五个,比普通话多一倍;粤语也有五十一个。当然,它们的声⺟要少一些,但发音却极难。声调呢?普通话四个, ![]() ![]() ![]() ![]() ![]() ![]() ![]() ![]() ![]() ![]() ![]() ![]() ![]() ![]() ![]() 这大约就是所谓南北之别了:北方求同,南方存异。所以八大方言除北方方言外,吴、湘、赣、客家、粤、闽(闽南、闽北),七个在南方。八大菜系,鲁、川、苏、粤、湘、浙、徽、闽,也是七个在南方。南方总是比北方丰富多彩。 南方多样,北方统一。 六、再说南方 多样的南方总是有些北方人听来稀奇古怪的词汇,比如饭蚊子(苍蝇,湘方言)、拜东莲(向⽇葵,赣方言)、红⽑灰(⽔泥,客家方言)、菠棱菜(菠菜,闽方言)。南方人说话也总是和北方人相颠倒,比如闹热(热闹)、 ![]() ![]() ![]() ![]() ![]() ![]() 反正,南方总是和北方反着来,对着⼲。 事实上南方在文化上总是和北方分庭抗礼。和北方动不动就逐鹿中原,喜 ![]() ![]() 不是南方人反对统一,而是认为那统一应该是“多样的统一”再说大家都是炎⻩子孙,一样的华中民族,何况咱们南方的“炎”还排在你们北方的“⻩”前面,⼲吗非得由北方来统一南方,连说话都得学北方话不可?说起来南方人心里也是有点不平衡,八大方言七个在南方,八大菜系也是七个在南方。南方人贡献多大?可一说起民族,汉満蒙回蔵,倒都成北方的了,南方连五分之一都没有,有这么做事的吗? 这里面确实有些历史的恩恩怨怨。历史上南北之间是很有些战争的,而打起仗来也差不多总是南方受北方欺负。楚,是被北方的秦灭掉的;吴,是被北方的晋灭掉的;陈,是被北方的隋灭掉的;也曾灭过南唐、南汉的宋,则被更北方的元所灭。元人灭宋,把臣民分成四等:蒙古人、⾊目人、汉人、南人,南方人成了“四等臣民” 南方低人一等,从炎⻩时代就开始了。⻩帝大约是北方人,北方一马平川,最适合车马奔走,发明了车子的⻩帝便号称“轩辕氏”炎帝大约是南方人。南方草木繁茂,最适合作物生长,尝遍了百草的炎帝便号称“神农氏”当时更南边的还有九黎族,统率九黎的是蚩尤氏。炎⻩联手打败了蚩尤,被俘的九黎族人便成了“三等臣民”叫“黎民”我们现在老是说“黎民百姓”其实“黎民”和“百姓”不一回事,黎民是 ![]() 镇庒了九黎族的炎⻩二族后来又“窝里反”南方来的、会煮汤药的炎帝终于打不过武装到牙齿、又有“坦克”的⻩帝,于是,打赢了的⻩帝坐北朝南,成了华夏正统,战败了的炎帝不知去向,其散兵游勇大约流窜到南方蛮荒之地,成为“南蛮” 从此但凡有战争,便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而且都是从北方跑到南方。从南方往北方跑的,没怎么听说过。因为战争总是从北往南打,所以哪怕是⻩帝家的“凤子龙孙”碰到了更北边来的“虎狼之师”也只好往炎帝家跑。比如“五胡 ![]() 离乡背井,从北方跑到南方的人,虽说是“败军之将不敢言勇”心里却是不服。不服,才不肯就地求和认输,俯首称臣,才要往南边跑,一心琢磨着东山再起。即便不是什么残兵败将、遗老遗少,南迁也是不得已。因此心里憋着一口气,发誓要让祖宗开创的文化薪尽火传,至少,那话音不能变了,这就叫:“宁卖祖宗田,不改祖宗言。” 所以,你别看南方方言不咋的,土,听起来有股子地瓜味儿,认真说来,不少是咱们老祖宗的话,正宗的华夏“雅言”隋唐以前,今天声⺟是d,t的,和一部分声⺟是zh,ch的,都混为一谈,全都读成d和t,也没有 ![]() 南方方言中的词汇往往也很典雅古朴。比如面(脸)、目(眼)、食(吃)、饮(喝)、行(走)、曝(晒)、索(绳子)、翼(翅膀)。有些词汇或说法,简直就跟“出土文物”似的。比如“锅”叫“鼎”“一瓶酒”叫“一蹲酒”“一窝老鼠”叫“一窦老鼠”这些古⾊古香的语言主要出现在闽方言、粤方言和客家方言中,因为这三个方言区的先民,不是南下的“难民”就是南下的“移民”其所移居之地,又“天⾼皇帝远”结果他们的语言,也就跟不上“时代的变化”虽说并非“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至少也是唐宋遗韵,充満着文采风流。当然,同时也难免沾染了壮侗,杂 ![]() 七、再说北方 北方就两样了。 北方从来就是汉胡杂处之地,京北更是如此。在历史上,它是汉民族王朝的“京北”也是北方少数民族王朝的“南京”南人和北人,汉人和胡人,龙争虎斗,⾆剑 ![]() ![]() 所以,北方方言不但不古朴、纯正,而且简直就是“八国联军”今天的北方话,可不是当年“华夏雅言”一脉相传直线发展的产物,甚至不是纯粹的“汉语”里面还有北方游牧民族阿尔泰语的成分。什么満语、蒙古语、朝鲜语,都有,没准还有突厥语。就说京北话,虽说是当今咱们汉民族的“官话”或官话的基础,其实是个“联合国”胡同是蒙语,埋汰是満语,尕儿是陕西话,嘎子是海上话。陕西人管钱叫尕儿,京北人也跟着这么说;海上人说“戒指”京北人听起来像是“嘎子”结果戒指便变成了嘎子。 北方方言为什么是“八国联军”呢?因为北方趋向于统一呀!这就多少得付出点“代价”统中一国并不容易,国中地太大,人太多,东西南北,七嘴八⾆,谁也甭想一口就“通吃”了。你要别人将就你,你也得将就将就别人。不能将就,就只好打,打到最后,也只好妥协。你让一点,我让一点,或者你多让一点,我少让一点。 何况统一也不光是靠打仗,更要靠文化上的磨合和整合。你磨磨我的棱角,我改改你的脾气,两下里这么一磨合,共同的和认同的就留存了下来,差异太大的,也就渐次消亡。就算留了下来,也得变味儿。所以文化整合的结果,不是你吃掉我,我吃掉你,而是你变成我,我变成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北方话就是五湖四海东西南北相互磨合将就的产物。所以北方话內部分歧小,语法结构差别不大,词汇方面比较一致,语音系统也比较简易。这也不奇怪,彼此之间要妥协将就嘛!既然要相互迁就,就不能太固执,得尽量靠拢才行;也不能太复杂,得尽量简便才行。什么浊塞音、浊塞擦音,发音太困难,都改成清塞音、清塞擦音算了。吴人不改,就随他说去。辅音搞两套,一套b,d,g收尾,一套m,n,ng收尾,太哆嗦,有n和ng两个也就凑合。粤人、闽人不嫌⿇烦,也悉听尊便。至于声调,就别弄那么多了,七个八个的,谁记得住?四个⾜矣!也别再弄什么⼊声字,别别扭扭。再说平、上、去、⼊,仄声占了三个,也戒多了点,还是 ![]() ![]() 不过靠拢归靠拢,不等于投降;简便归简便,不等于单调。相反,既然云集了东西南北中,汉満蒙回蔵,唐宋元明清,只有更加丰富多彩,岂有单调之理?简便又丰富,又岂有不广泛应用之理?于是北方话便成了汉民族共同语的基础方言,其中京北话又最牛 ![]() 这一下,北方话可就了不得了,大有称霸国全之势。我们知道,文化之所以叫“文化”就因为它总在变化。或者被同化,或者被异化,反正得变化。谁让谁变?谁变成谁?一般地说,总是強势的让弱势的变,或弱势的比強势的变得多一点。比如⼊关以后的満人,虽然是服征者、统治者,可他们在文化上是弱势,结果就被汉文化同化。当然,汉人也向満人学了不少东西。比如好生、外道、敞开、咋呼、巴不得、不碍事、悄默声儿,都是満语。帅、牌儿亮,也是満语。爱新觉罗?瀛生先生《京北土语中的満语》一书中有考证。 优势无非三种。一种是政治上的,一种是经济上的,还有一种是文化上的。经济上北方不好和南方比。湖广 ![]() 北方的优势主要是政治上的。万岁爷、宰相府,央中机关各部院都在北方,各地地方宮也都是从北方往南方派。他们要说官话,打官腔,就不能坚持再说“鸟语”于是“南北之争”就变成了“官民之争”国中在历史上可是个“官本位”的家国“民”岂能斗得过“官”?政治上的优势再加自⾝的优越 ![]() 北方又赢了。 八、南征北战 就在北方方言从华北大本营出发,大举北上(东北、西北)南下(西南、南中)的同时,南方方言也在节节败退。 南方方言区,主要在江南、华南,以及东南沿海一隅。就这么一点点地盘,也不容易守住。西晋末年以前,江南一带是清一⾊的吴语区,建业(南京)更是吴语重镇,可是后来呢?南京也好,镇江也好,当涂也好,都变成北方官话区了。因为王室南移,偏安江左了呀!别看这些北方士族和流民是避难来的,来到南方,依然“倒驴不倒架”不但不跟着南方人学南方话,还要看不起南方人。士族之间,必须说洛 ![]() ![]() ![]() 当然吴语也不是没有“反攻倒算”过,比如它也曾北上侵⼊江北的南通、启东、海门、靖江、如东五县,但那是后话,也是特例。通例则是南方人也好,南方话也好,都往更南边跑。吴语也一样,先是从吴国的苏州、无锡和越国的绍兴、诸暨这两个中心往苏南、浙北扩张,后来又跑到浙西、浙南,最后⼲脆跑到福建,成为闽语的渊源之一。吴语一跑到福建,就全安了,不像在江南时那样老是被别人同化 ![]() 闽语也好玩,它也往南跑,不过是跳跃式的。比如闽南话,先是“流窜”到嘲汕地区,然后沿着粤东海岸往前跳,跨海的跳到湾台,走陆地的一路跳过广东,一跳跳到海南岛去了。如今海南岛一大片地方,说的居然是闽南话,而这两个闽南语方言区之间,竟隔着一大片粤语区和一片客家方言区。 客家也跑了好几次。客家方言在两宋之际定型以后,又从赣南闽西出发往别处走,弄得南方一百多个县都有客家人,也都有客家方言岛。吴楚分界之处被赣语一刀揷进,湘语则被挤到了一个小角落里。面对北方官话的咄咄 ![]() 这就是南北之别了,北方方言是扩散的,南方方言则是流窜的。扩散的结果是相互融合,流窜的结果则是各自为政。所以,就外来语与原住民土语的关系而言,北方有点像⽔和面,南方有点像⽔和油,⽔和面弄到一起,开始也一塌糊涂,但 ![]() ![]() ![]() 不过,说南方话是⽔和油,还只是横向地看,纵向地看则像 ![]() 这就又和北方不一样。北方话就像饺子馅,虽然也有多种成分,可全都混在一起,分不出来;南方话却像千层饼,一层一层,清清楚楚。北方融合,南方积淀。 当然,北语也有层次,南语也有融合,层次是历史分析的结果,融成一体是直接的现实。北方话也不是不搞串连,它也満世界 ![]() ![]() ![]() 方言就是这样“趋炎附势”又“朝秦暮楚”过去是北方的,现在变成南方的了;过去是人家的,现在变成咱们的了。因此,我们还得和它算一算老账,揭一揭它的老底,看看它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 wWw.iG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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