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是茅盾创作的完结经典名著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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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子夜 作者:茅盾 | 书号:44642 时间:2017/12/6 字数:16208 |
上一章 第十八章 下一章 ( → ) | |
四姐小蕙芳已经两天不肯出房门。老太爷开丧过后,四姐小不能达到“回乡下去”的目的,就实行她这最后的“议抗”什么人也劝她不转,只好由她。 老太爷遗下的《太上感应篇》现在又成为四姐小的随⾝“法宝”了。两个月前跟老太爷同来的二十八件行李中间有一个宣德炉和几束蔵香,——那是老太爷虔诵《太上感应篇》时必需的“法器”现在四姐小也找了出来;清晨,午后,晚上,一天三次功课,就烧这香。只有老太爷常坐的一个蒲团却找来找去不见。四姐小没有办法,只好将就着趺坐在沙发上。 四姐小经过了反复的筹思,然后决定继承⽗亲这遗教。并不是想要“积善”却为的希望借此清心寡 ![]() ![]() 就在如此这般的回忆梦幻中,四姐小过了她的静修的第一天,竟连肚子饿也没觉得。 然而第二天下午,那《太上感应篇》和那蔵香就不及昨天那样富有神秘的力量。“回忆”并不慡约,依然再来,可是四姐小的兴味却大大低落;好比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昨天是第一次重逢,说不完那许多离情别绪,而今天便觉得无话可谈了。她眼观鼻,鼻观心,刻意地念诵那《感应篇》的经文,她一遍一遍念着,可是突然,啵啵的汽车叫,闯⼊她的耳朵,并且房外走过了男子的⽪鞋响,下面大客厅里钢琴声悠扬宛妙,男女混合的快乐热闹的笑——一一都钻进她耳朵而且直钻到她心里, ![]() ![]() ![]() 晚上,她久久方能⼊睡。她又多梦。往常那些使她醒来时悲叹,苦笑,而且垂涕的 ![]() ![]() 翌⽇清晨她起来时,一脸苍⽩,手指尖也是冰凉,心头却不住晃 ![]() 午后天气很热,四姐小在房里就像火烧砖头上的蚯蚓似的没有片刻的宁息。照例捧着那《太上感应篇》,卓起了蔵香,可是她的耳朵里充満了房外的,园子里的,以及更远马路上的一切声响;她的心给每一个声响作一种推测,一种解释。每逢有什么脚步声从她房外经过,她就尖起了耳朵听,她的心不自然地跳着;她含了两泡眼泪,十分诚心地盼望那脚步声会在她房门口停住,而且十分诚心地盼望着就会来了笃笃的两下轻叩,而且她将去开了门,而且她盼望那叩门者竟是哥哥或嫂嫂——或者林佩珊也好,而且他们是来劝她出去散散心的! 然而她是每次失望了。每次的脚步声一直过去了,过去了,再不回来。她被遗忘了,就同一件老式的⾐服似的!于是对着那袅袅的蔵香的青烟,捧着那名贵恭楷的《太上感应篇》,她开始恨她的哥哥,恨她的嫂嫂,甚至于恨那小鸟似的林佩珊。她觉得什么人都有幸福,都有快乐的自由,只她是被遗忘了的,被剥夺了的!她觉得这不是她自己愿意关在房里“静修”而是人家強迫她的;人家串通了用这巧妙的方法剥夺她的人生权利! 她记得在家乡的时候听说过一桩悲惨的故事:是和她家同样的“阀阅华族”的一位年青姐小,因为“不端”被噤锢起来不许见人面!也是说那位姐小自愿“静修”的呀!而且那位姐小后来就自己吊死了的!“那不是正和自家一模一样么?”——四姐小想着就觉得⽑骨悚然。突然间昨夜的梦又回来了。那是反复做过好几次的老梦了,四姐小此时简直以为不是梦而是实真;她仿佛觉得三星期前那一个⻩昏,大雷雨前的一个⻩昏,她和范博文在花园里鱼池对面假山上那六角亭子里闲谈一会儿以后,当真她在黑暗的掩护下失却她宝贵的处女红了;她当真觉得那屡次苦恼她的大同小异的许多怪梦中间有一个确不是梦,而是实真;而这实真的梦就在那六角亭子里,那大雷雨的⻩昏,那第一阵豪雨急响时,她懒懒地躺在那亭子里的藤睡椅上,而范博文坐在她对面,而且闭了眼睛的她听得他走到她⾝边,而且她猛可地全⾝软瘫,像醉了似的。 “嗳!——”四姐小猛喊一声,手里的《太上感应篇》掉落了。她慌慌张张四顾,本能地拾起了那《感应篇》,苦笑浮在她脸上,亮晶晶两粒泪珠挂在她睫⽑边。她十分相信那荒唐的梦就是荒唐的实真;而且她十分肯定就是为了这荒唐,他们用巧妙的方法把她“幽噤”起来,而表面上说她“自愿”!而且她又觉得她的结果只有那照例的一着:自尽!呑金或者投缳! 而且她又无端想到即使自己不肯走这条绝路,她的专制的哥哥终有一天会恶狠狠地走进来 ![]() 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到她房门口停住了。门上一声猛叩。四姐小无端认定了这就是她哥哥来 ![]() ![]() “四妹!睡着了么?” 女子的尖音刺⼊四姐小的耳朵,意外地清晰。四姐小全⾝一跳,猛转过脸来,看见站在 ![]() ![]() ![]() 张素素却惊异得只是笑。她就在 ![]() “嗳?怎么哟!一见面就是哭?四妹!你当真有点神经病么?嗳,嗳,怎么你不说话!” “没有什么!哎,没有什么。” 四姐小勉強截住了那连串的泪珠,摇着头回答。她心里觉得舒畅些了,她明⽩这确不是梦而是实真,实真的张素素,实真的她自己。 “四妹!我真不懂你!他们全都出去了,満屋子就剩你一个!为什么你不出去散散心呢?” “我不能够——” 四姐小没有说完,就顿住了,又叹一口气,把张素素的手捏得紧紧地,好像那就是代替了她说话。 张素素皱了眉尖,钉住了四姐小的面孔看,也不作声。无论如何,四姐小那全⾝的神情都不像有神经病!但是为什么呢,关起了房门寸步不动,尼姑不像尼姑,道士不像道士?张素素想着就有点生气。她忽然想起了吴老太爷故世那一天,她和范博文,吴芝生他们赌赛的事来了;她带着几分感慨的意味说道: “四妹!前些时候,我们——芝生,博文,佩珊,还有杜家的老六,拿你来赌过东道呢!我们赌的是你在海上住久了会不会变一个样子。可是你现在这一变,我们谁也料不到!” “你们那时候料想来我会变么?啊!素姊!你们料我怎样变呢?” “那倒不很记得清了。总之,以为你要变样的。现在你却是变而不变,那就奇怪得很!” “可是我自己知道已经不是住在乡下的我!——” “咄!四妹!你是的!你有过一时好像不是了,现在你又回上了老路!” 张素素不耐烦地喊起来,心里更加断定了四姐小一点没有神经病,荪甫他们的话都是过分。 “嗳!回上了老路么?可是从前我跟爸爸在乡下的时候,我同现在不同。素姊!我现在心里的烦闷,恐怕没有人能够懂!也没有人愿意来懂我!” 四姐小很镇定地说,她那乌亮的眼睛里忽然満是刚強的调子。这是张素素第一次看见,她很以为奇。然而只一刹那,四姐小那眼光就又转成为 ![]() “哦——还拿我来赌东道呢!也有范博文在內。他,他怎么说呢?嗳!素姊,我问你——可是,问也没有意思。算了罢,我们谈谈别的!” 张素素突然格格地笑了。猛可地她跳起来挽住了四姐小的颈脖,咬住了四姐小的耳朵似的大声叫道: “为什么不问呢!为什么不要谈了呢!四妹!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你注意博文!可是为什么那样胆小怕羞?荪甫⼲涉你,是不是?我也是早就知道的!你的事,他没有权力⼲涉,你有你的自由!” 立刻四姐小的脸飞红了。多么畅快的话!然而她自己即使有在心头,也说不出口。她在心底里感 ![]() ![]() ![]() “你现在这么关起了房门不出来,捧着什么《太上感应篇》,就算是反抗荪甫的专制么?咄!你这方法没有意思!你这反抗的精神很不错,可是你这方法太不行!况且,我再警告你:博文这人就是个站不直的软骨头!他本来爱佩珊,他们整天在一块;后来荪甫反对,博文就退避了!四妹!你要反抗荪甫的专制,争得你的自由,你也不能把你的希望寄托在一个站不直的软骨头!” 张素素说着就又笑了一声,双手齐下,在四姐小肩头猛拍了一记。四姐小没有防着,⾝子一晃,几乎跌在 ![]() “嗳!素姊!你是看到我心里的!我拘束惯了,我心里有话,总说不出口;我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可以商量!我是盲子,我不知道哪一条路好走,我觉得住在这里很闷,很苦,我就只想要回乡下去;他们不许我回去,我就只想到关起门来给他们一个什么都不理!可是我这两天来也就闷得慌了!我也知道这不是办法!素姊,你教导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 “哈哈哈…”张素素长笑着,一扭 ![]() ![]() “那也在你自己。你要胆大老练,对荪甫说个明⽩!况且你应该去读书。要求荪甫,让你下半年进学校去读书!” 四姐小用劲地摇着头,不出声。张素素睁大了眼睛诧异,眉尖也皱紧了。 “你不愿意去读书么?” “不是的!恐怕没有我进得去的学校呢!国中古书,我倒读过几书橱,可是别的科学,我全不懂!” “不要紧!可以补习的。可是四妹,你躲在房里越躲越短气!跟我到外边去走走罢!” 张素素说着就拉了四姐小起来,催着四姐小洗一个脸快动⾝。在洗脸的时候,四姐小忍不住独自笑了起来,接着又偷偷地滴两点眼泪。这是快乐的眼泪,也是决心的眼泪!虽然还没知道究竟怎样办,但四姐小已经决定了一切听从张素素的教导去做! 雇了一辆云飞汽车,张素素带着四姐小去昅新鲜空气了。这是三点多钟,太 ![]() ![]() “你看呀!没有走错了路么?” 张素素微笑,不回答。这位感情热烈的女郞正也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她觉得今天是意外地成功,把四姐小带了走了;她正也忙着替四姐小设想那不可知的将来,——海阔天空的将来,充満着強烈鲜 ![]() 从张素素的不出声,四姐小也就知道路并没走错,她们的目的地便是乡村。四姐小就觉得很⾼兴了。她专心观玩那飞驰过的田野,她的心魂暂时又回到了故乡。这里和她的故乡并没多少差异,就只多了些汽车在⻩尘中发狂。但是四姐小猛可地叫一声,又推着张素素了。她们的汽车已经开得很慢,而且前面又有许多汽车,五颜六⾊的,停在柳树荫下。而且也有红嘴 ![]() 跟着张素素下车,再跟着走进了一座怪样的园林以后,四姐小的惊异一步一步增加,累坠到使她难堪。这里只是平常的乡下景⾊,有些树,树上有蝉噪,然而这里仍旧是“海上”;男女的服装和动作,仍旧是四姐小向来所怕见而又同时很渴慕的。并且在这里,使得四姐小脸红心跳的事情更加多了;这边树荫下草地上有男女的浪笑,一只⽩腿翘起,⾼跟⽪鞋的尖头直指青天;而那边,又是一双背影,挨得那么紧,那么紧!四姐小闭一下眼睛,心跳得几乎想哭出来。 在一顶很大的布伞下,四姐小又遇到认识的人了。是三个。四姐小很想别转了脸走过,可是张素素拉住了她。 “啊哟,坐关和尚出关了么?这是值得大笔特书的!” 大布伞下一个男子跳起来说,险一些把那张摆満了汽⽔瓶啤酒瓶和点心碟子的小桌子带翻。四姐小脸红了;而因为这男子就是范博文,那无赖的“梦境”突又闯回来,所以四姐小在一下脸红以后,忽然又转为死灰似的苍⽩。她的一双脚就像钉住在地上,她想走,却又走不动。她下死劲转过脸去,同吴芝生招呼。“那么,博文,你做一首诗纪念这件事罢!题目是——” “不行!别的诗人是‘穷而后工’,我们这范诗人却是‘穷而后光’!他哪里还能做诗!” 不等李⽟亭说出那题目来,吴芝生就拿范博文来挖苦了。 范博文却不在乎,摇着头说: “没有办法!诗神也跟着⻩金走,这真是没有办法!” 大家都笑了,连四姐小也在內,只有张素素似笑非笑地露一露牙齿,就皱了眉头问道: “你们成群结 ![]() “可是你同四妹来这里也是成群结 ![]() 吴芝生接口反问;他近来常和范博文在一处,也学会了些俏⽪话了。 “我么?我是来换换空气。我又同了四妹来,是想叫她看看海上的摩登男女到乡下来⼲的什么玩意儿!” “哦——那么,我们也是来看看的。因为李⽟亭教授这几天来饭都吃不下,常常说大 ![]() “咳,咳!老芝,很严重的一件事,你又当做笑话讲了!” 李⽟亭赶快提出议抗,机械地搔着头⽪。张素素听着看着,都觉得可笑又可气。她拉了四姐小一把,打算走了。忽然范博文跳起来很郑重地叫道: “你们听清了没有?李教授万事认真,而且万事预先准备。他这主意很对!你们看那边来的⽩俄罢,光景也是什么伯爵侯爵,活了半世只看见人家捧酒瓶开酒瓶,现在却轮到他自己去伺候别人,可是他也很快地就学会,他现在也能够一只手拿六个汽⽔瓶!” “实在是到了我们那时候就连他们这点儿福气都没有!” 李⽟亭忽然很伤心似的说,惹得吴芝生他们又笑起来了。 “无聊极了!你们这三个宝贝!” 张素素冷笑着,拉了四姐小,转⾝就走。她们到一个近河边的树荫下,也占定了一张小桌子喝汽⽔。这里很清静,她们又是面对着那小河;此时毒太 ![]() 张素素却似乎感触很深,默默地在出神。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全都堕落了!——然而也不⾜为奇!” 于是她忽然狂笑,喝了一口汽⽔,伸一个懒 ![]() “要是荪甫一定不让你去读书,怎样办呢?” “那就要你教我!” “我就教你跟他打官司!” “哦——” 四姐小惊喊着,脸也红了,眼光迟疑地望着张素素,似乎说“这,你不是开玩笑罢!”张素素的小眼睛骨嘟一翻,仰起了脸微笑。她看见自己所鼓动起来的人有点动摇了。然而四姐小也就接着说道: “素姊!那是你过虑。事情不会弄到这样僵!况且也可以请二姊帮我说话。” “好呀,——我是最后一步的说法。” “但是素姊,我不愿意再住在家里了!一天也不愿意!” “噢!——” 现在是张素素吃惊地喊了一声。她猜不透四姐小的心曲。四姐小又脸红了,惶惑地朝四面看看,又盼望援救似的看着张素素。末后,似乎再也耐不住了,四姐小低下头去,轻声说: “你不知道我在家里多少寂寞呀!” “呀!寂寞?” “他们全有伴。我是一个人!而且我总觉得心魂不定。再住下去,我会发疯!” 张素素笑起来了。她终于猜到几分四姐小所苦闷的是什么。“光景大部分就是 ![]() ![]() “我不愿意再住在家里!一天也不愿意!素姊,我要跟你同住,拜你做老师!” 这是充満了求助的热望的呼声,感情丰富的张素素无论如何不能不答应。虽然她明知道自己也有“伴”因而四姐小大概仍旧要感到寂寞苦闷,可是她也没有勇气说出来浇冷四姐小的一团⾼兴。 太 ![]() 忽然⽔面上吹来了悠扬的歌声。四姐小听出这是她家乡的声音,并且很耳 ![]()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 ![]() 四姐小记得这是《鹏鸟赋》上的词句,而且辨出那声音就是杜新箨。她忍不住出声笑了。她觉得那杜新箨很有风趣,而且立即也联想到林佩珊了。此时张素素也已经听明⽩,也笑了一笑,蓦地跳起来,就悄悄地走到河滩边,蹲在一棵树底下。四姐小忍住了笑,也学张素素的榜样。 一条小船缓缓地氽来,正靠着四姐小她们这边的河岸。杜新箨打着桨,他的腿大旁边翘起了棕⾊的草帽边儿,淡⻩⾊的帽带在风里飘。四姐小认得这是林佩珊的草帽!小船来的更近了,相离不过一丈。张素素拾了一块泥对准那小船掷过去了。 “啊哟!” 是林佩珊的声音。那棕⾊的草帽动了一下。小船也立即停住了。张素素跳了起来,大声笑着叫道: “你们太快活,太私心,怪不得有人要说寂寞了!” 杜新箨和林佩珊一齐转过脸来,看见了张素素,却没有看见四姐小。在清朗的笑音中,桨声又响,船拢到岸边来了。 蹲在树背后的四姐小听得林佩珊娇嗔地说: “素!女⾰命家!你近来不是忙着大事情么?请你来一块儿玩,也要被你骂几声败腐堕落!” “可是密司张,你这一下手榴弹真不错!有资格!” “你们猜猜,还有谁?猜不着,把阿珊给我做俘虏!” “喔唷唷!——你的同伴!知道是阿猫阿狗呢!” 又是林佩珊的声音。四姐小觉得不好意思露脸了。同时听得那小船擦着岸边的野草苏苏地响。猛可地张素素格格地笑着跑了来,一把拉住四姐小推她出去。于是四姐小就呈现在林佩珊他们面前了。她红着脸招呼道: “珊!这里你是常来的罢?也不见得怎样好玩!” “啊哟!蕙姊,真真料不到!——佩服你了,素!女⾰命家的手段当真厉害,多少人劝她劝不转,你一拉就拉她到这里来了!” 于是三位女郞的笑语声杂 ![]() ![]() 天空忽然响动了雷声。乌云像快马似的从四面飞来,在这小河上面越聚越厚了。 “要下雨呢!四妹,我们回去罢。” 张素素仰脸看着天说,一手就挽住了四姐小的臂膊。“怕什么!不会有大雨的。素,你们也到船里来玩一下。” “不来!——要是你还嫌不热闹,范博文他们也就在那边,我代你跑腿去叫他们来罢!” 张素素忽然对林佩珊放出尖刺来,长笑一声,就和四姐小走了。 这里杜新箨望着张素素她们的后影,依然是什么都不介意似的微笑。他拿起桨来在河滩的树 ![]() 他们这小船现在穿过一排柳树的垂条,船舷刮着什么芦苇一类的叶子,索索地响。林佩珊幽然叹一口气,⾝体挪前一些,就把头枕在杜新箨的腿上。桨从⽔里跳起来,横架在船舷上了,船自己慢慢地氽。林佩珊腿一翘,一声娇笑。 “可是,你总得想一个法子呀!…只要设法叫荪甫不反对我们的——那就行了!” 林佩珊断断续续地细声说,⽔汪汪的眼睛看住了杜新箨的面孔。 “嗳嗳,怎么你总不说话?听得么?我说的是只要荪甫不反对!想一个什么方法——” “荪甫这人是说不通的!” “那么我们怎样了局?” “过一天,算一天呀!” “唷唷!过一天,算一天!混到哪一天为止呢?” “混到再也混不下去,混到你有了正式的丈夫!” “啐!什么话!” “可是,珊!你细细儿一想就知道我这话并不算错。要他们通过是比上天还难;除非我们逃走,他们总有一天要你去嫁给别人,可不是么?然而你呢,觉得逃出去会吃苦,我呢,也是不很喜 ![]() “嗳,嗳,你倒说得好笑!就好像我们不曾有过关系似的!” “不错,我们有过关系!但是珊呀!那算得了什么!你依然是你,不曾缺少了什么!你的嘴 ![]() 林佩珊听着忍不住笑起来了。可不是杜新箨这话也很有理么?在林佩珊那样的年纪,她那小小的灵魂里并没觉醒了什么真正意义的恋爱,她一切都不过是孩子气的玩耍罢了!一枝很长的柳条拂到林佩珊脸上了,她一伸手就折断了那柔条,放在嘴里咬一下,又吐出了,格格地又笑着问道: “那么谁是我的正式丈夫呢?” “这可还没知道。或者,博文,也好!”“可是他们要把我给了你家的老六呀!” “这倒不很有味!老六这人也是天字第一号的宝贝,他不行!然而也不要紧,人生游戏耳!” 林佩珊笑着舀起一掌⽔来向杜新箨脸上洒,娇嗔地 ![]() 五点钟光景,天下雨了。这是斜脚雨。吴公馆里的男女仆人 ![]() 这雨也把游玩的人们催回家来。吴少 ![]() ![]() ![]() ![]() ![]() 看明⽩只有那斜脚雨是这卧室的主人翁时,林佩珊就怔住了。她伸一下⾆头,转⾝就跑,三脚两步,就跳进了她姊姊的房里,忽然笑得肚子痛,说不出话来。 吴少 ![]() ![]() 房里稍觉 ![]() ![]() ![]() “阿姊,你知道我们这里出了新闻么?你知道蕙芳四姊到哪里去了?” 吴少 ![]() ![]() “我刚才见过她。在丽娃丽妲看见了她!——” 吴少 ![]() ![]() “不骗你!是真的!可是下了雨,大家全回来了,她却没有回来!她房里是一房间的⽔了!” 林佩珊锐声叫着,忽然又曲倒了⾝子狂笑。吴少 ![]() ![]() “佩瑶!怎么四妹跑走了你简直不知道?” 这是声⾊俱厉的呵斥了。吴少 ![]() ![]() “她又不是犯人,又没 ![]() “那么你知道她出去的,为什么你不拦住她,要她等我回来了再走呢?” “嗳,嗳,真奇怪!我倒还没晓得你不许她出去呀!况且她出去的时候,我也不在家;是阿珊看见她在丽娃丽妲。阿珊,可不是么?” “咄!谁说不许她出去逛逛!可是她现在逃走了!‘逃走!’ 听明⽩了么?你看这字条!” 吴荪甫咆哮着,就把一个纸团掷在少 ![]() ![]() ![]() ![]() ![]() ![]() “那么,阿素来的时候,佩瑶,你已经出去了么?我想这件事都是阿素的花头!” 吴荪甫说这话时的神情和缓些了。但蓦地又暴躁起来,劈手从少 ![]() ![]() ![]() ![]() “这么一点事何必动火哟!不过四妹也古怪,一忽儿要做坐关和尚,一忽儿又要去读书,连家里都不肯住,倒去住什么七颠八倒的女青年会寄宿舍——” “可不是!她要读书,只管对我说好了,难道我不准她么?何必留一个字条空⾝走,好像私逃!就是要先补习点功课,家里不好补习么?没有先生,可以请。跟阿素去补习?阿素懂得什么!” “随她去罢。过几天她厌了,自然会回来的!” 看见吴荪甫那一阵的暴怒已经过去,少 ![]() ![]() 林佩珊也揷进来说: “我碰到四姊和素素的时候,四姊和平常一样,不多说话。素素也没说起这桩事。光景是后来谈得⾼兴,就一块儿走了。 不过前回觉得四姊很固执,现在却知道她又十分心活!” 吴荪甫点着头,不再说什么,却背着手在房里踱,似乎还不肯放开,还在那里想办法。他现在有几分明⽩四姐小反抗的是什么了。这损伤他威严的反抗,自然他一定不能坐视,但是刚才听了佩珊的“四姐小心活”的议论,就又触起了吴荪甫的又一方面的不放心。他知道张素素“疯疯癫癫”爱管闲事, ![]() ![]() 于是陡然站住了,吴荪甫转脸看着少 ![]() ![]() ![]() ![]() ![]() ![]() ![]() ![]() ![]() “佩瑶!你马上到女青年会寄宿舍去同四妹来!好歹要把她叫回来!” “何必这么 ![]() 吴少 ![]() ![]() “不用多说!你马上就去!好歹要把她叫回来!今天不把她叫回来,明天她永不会再回来!” 只是这样命令着,也没说出理由来,吴荪甫就快步跑下楼去会客了。 来客是王和甫,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一眼看是吴荪甫出来,连半句“寒暄”也都没有,只是慌慌张张地拉着到小客厅里,反手就将门碰上,这才很机密地轻声说道: “一个紧要的消息!刚才徐曼丽来报告的!老赵知道我们做‘空头’,就使手段来和我们捣蛋了!这家伙!死和我们做对头!可是,据曼丽说,老赵自己也不了,也有点兜不转!” 吴荪甫听王和甫说完,这才把屏住的那口气松了出来。眼前还没闹 ![]() “老赵死和我们做对头,是理之必然!和甫,你想想,我们顶出那八个厂的时候,不是活活把老赵气死么?那时我们已经分头和某某洋行某会社接洽定局,我们却还逗着老赵玩;末了,他非但掮客生意落空,一定还在他那后台老板跟前大吃排头呢!那一次,吉人的玩法真有趣!我们总算把老赵的牛⽪揭开来让他的后台老板看看。老赵怎么不恨呢!——可是,和甫,怎么老赵自己也兜不转?” “慢点儿!我先讲老赵跟我们捣蛋的手段。他正在那里布置。他打算用‘內国公债维持会’的名义电请府政噤止卖空!秋律师从旁的地方打听了来:他们打算一面请财政部令饬央中,中 ![]() ![]() “这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那就简直是变相的停住了 ![]() 吴荪甫揷口说,依然很镇静地微笑。但是王和甫却正相反;也不知道因为他是说急了呢,或者因为他是心里着急,总之他是満头大汗了。他睁大了眼睛,望着吴荪甫说完,就大声叫道: “不然,不然!这已经够受了!况且还有下文!老赵还直接去运动 ![]() “呵!——当真么?‘多头’的保证金照旧么?” 吴荪甫直跳了起来,脸⾊也变了。他又感到老赵毕竟不能轻视了。 “自然当真!这是韩孟翔报告的消息。陆匡时并且说,事情已经內定了,明天就有所令!” “然而这也是不合法的!买卖双方,都是营业,何得歧视! 这是不合法的!” 吴荪甫摇着头说,额角上青筋直爆,却作怪地没有汗。王和甫拍着腿大叹一口气。 “尽管你说不合法,中什么用?荪甫,老赵他们处处拿出‘保全债信,维持市面’的大帽子来,他们处处说投机卖空的人是危害金融,扰 ![]() ![]() “这是明明吃瘪了‘空头’了,岂有此理呀!” 吴荪甫咬紧了牙 ![]() 暂时两个人都没有话了,皱着眉头,互相对看。汽车喇叭在园子里响,而且响出去了。“光景是佩瑶出去接四姐小罢?可是她为什么那样慢!”——吴荪甫耳听着那汽车叫,心里就浮起了这样的念头。随即他又想到了杜竹斋。这位姊丈是胆小的,在这种情形下他还敢抛空么?吴荪甫想来没有把握,他心里非常 ![]() “我和吉人商量过,他的看法也是跟你差不多:什么先得 ![]() ![]() “那么我们赶快就补进如何?等老赵布置好了的时候,一定涨上了!” “可是吉人的意见有点不同。他觉得此时我们一补进,就是前功尽弃;他主张背城一战!时局如此,债价决不会涨到怎样;我们冒一下险,死里求活!要是当真不幸,吉人说臂如沉了一条轮船,他的二十多万安心丢在⽔里了!——我觉得吉人这一说也是个办法。” 王和甫坚决地说,一对圆眼睛睁得很大地直望住了吴荪甫。像这样有魄力很刚強的议论,若在两个月前,一定是从吴荪甫嘴里出来的,但现在的荪甫已非昔比,他动辄想到保守,想到妥协。目前虽经王和甫那么一 ![]() “可是我们怎么背城一战呢?我们八个厂顶得的五十多万,全做了空头了;我又是⼲茧存丝那两项搁浅了将近二十万;现款没有,可怎么办呢?” “这个,我和吉人也商量过。办法是这样的:我们三个人再凑齐五十万,另外再由你去竭力撺怂杜竹翁,要他再做空头——那么两下一 ![]() “竹斋这一层就没有把握。上次我同他约好同做空头,他倒居然抛出了三百万去,可是前天我方才晓得他早又补进了;一万头只赚到二十元,他就补进了!而且,这二十元的赚头也就是我们抛出那两百万去的时候作成了他的!和甫,你想这么胆小的人,拿他来怎么办!我们约他做攻守同盟,本想彼此提携,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不料他倒先来沾我们的光了,这还有什么可说!” “可是荪甫,你仍旧去试试看。眼前离‘ ![]() 王和甫说着就哈哈笑起来,摸一下胡子,好像胜利极有把握。于是吴荪甫也只好答应了。接着他们又商量到他们三个人怎样拼凑五十万出来。王和甫不慌不忙叠着指头说: “益中里新拉来的存款就有二十万光景,剩下三十万,我们每人十万,还怕筹不出来么?要是云山在港香招股有点眉目,赶这五六天里电汇这么二三十万来,那就更不用怕了!况且,——⻩奋那边今天又有新消息,大局是利在做‘空’的; 荪甫,这是难得易失的机会!怎么你近来少决断?” 吴荪甫默然不响。过一会儿,他的脸上透出红气来,他的眼光一亮,就拍着椅臂厉声叫道: “好呀!既然你和吉人都是那样好兴致,我也⼲!可是我当真现款⼲了。我打算拿我的厂去做一笔押款!还有我这住⾝房子,照地价算,也值十多万,简直就连厂一总去押了二十万罢!” 王和甫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来冲着吴荪甫一扬,吴荪甫却又接着说: “可是和甫!押地⽪,我自己有门路;押厂,却非得吉人帮忙不办!” “得了!我去对吉人说了,让他再和你面谈。那就定了,竹斋那边,你得竭力!” 王和甫非常⾼兴地说着,就站起⾝走了。但在大客厅阶前正要钻进汽车,王和甫却又转脸叫道: “荪甫!还有一句话!那个姓刘的女人,据说靠不住;她两头取巧!” “哦——怎么知道她也替老赵做探侦?” “是韩孟翔说的。徐曼丽也叫我们小心。曼丽又是雷参谋告诉她的。” “那么我就防着她。——怎么她又粘上了雷参谋呢?” 吴荪甫一边回答,点着头沉昑。王和甫哈哈笑着,就钻进汽车去了。 这时大雨早止,天⾊反见明朗;天空有许多长条的⻩云,把那天幕变成了一张老虎⽪。吴荪甫站在那大客厅的石阶上沉昑,想起了公债市场上将要到来的“背城一战”想起了押房子,押厂,——想得很多且 ![]() ![]() ![]() ![]() “四妹到底不肯来!我看那边也还清静规矩,就让她住几天再说。” 少 ![]() ![]() ![]() ![]() ![]() ![]() “到杜姑老爷公馆去!——姑老爷公馆!还没听明⽩!” 少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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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步心兽人是世上的大低地国王鞠躬,国一颗热土豆是镜中恶魔今天我不愿面狐狸那时已是呼吸秋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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