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是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创作的完结经典名著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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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作者: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 | 书号:44617 时间:2017/12/6 字数:731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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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年舂天,我开始浪迹江湖,从此结束了少年时代的隐居生活。 到奥勒尔的头一天,我一觉醒来,依然象在路上一样:孑然一⾝,无所牵挂,悠闲自得;我既是旅馆的生客,也是城市的外人。我醒来时天刚蒙蒙亮,这在城里可算是特别早的。但第二天,我就醒得较晚——跟大家一样。我用心穿好⾐服,照了照镜子…昨天,在编辑部里,我真难为情:⽪肤晒得象茨冈人一样黝黑,一张瘦脸风尘仆仆,头发久未修剪。应该修饰打扮一下才行。好在昨天我的境况突然好转:他们不仅同意我撰稿,而且还同意我预支稿酬。我很不好意思去预支,但结果还是把钱拿了。我走到大街上,进了一家烟铺,买了一盒⾼级烟卷,接着走进一家理发店,出来的时候脑袋香噴噴的,漂亮了,也好象小了一些,与此同时,我感到精神格外慡朗,大凡男人们从理发店出来总有这种感觉的。我极想立即再回到编辑部去,尽快将昨天幸福的新鲜感受延续下去,那是命运对我的慷慨赐予。但马上就去却万万不行,人家会说:“怎么,他又来了?又是一大清早?”所以我在城里慢步徜徉。象昨天那样,先走波尔霍夫大街,再转到莫斯科大街上。这是一条很长的商业大街,直通车站。我顺着大街走,到了尘土仆仆的凯旋门,门外街道冷冷清清,一派贫寒的景象。我转到更加寒伧的普什卡尔区,从那里又回到莫斯科大街上来。从莫斯科大街我下到奥尔利克河边,经过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一有马车走过,桥就摇摇晃晃,吱吱呀呀地叫。再往上走到府政机关的所在地,此时所有的教堂都钟声齐鸣,主教大人乘坐的那辆马车,沿林荫路向我奔来,两匹乌黑的⾼头大马踏着轻匀的步伐,神气活现嘀嘀哒哒的马蹄声与钟声很不协调。主教大人伸出一只手,为两旁过路的人祝福。 编辑部里又坐満了人。⾝材小巧的阿维洛娃坐在自己的大办公桌旁工作,精神 ![]() ![]() ![]() ![]() ![]() ![]() ![]() ![]() ![]() 晚上,我们大家一起到了市立公园的露天剧场。我挨着雨卡,坐在半明半暗处,亲昵地和她一起欣赏乐队和舞台上演出的嘈杂喧闹的把戏。广场上有灯光从下面照着舞台,漂亮的女士们和皇家披甲兵随着刺耳的舞蹈音乐在那里跺脚。举着空锡杯频频碰杯。散场之后,我们就在公园里吃晚饭。我同女士们一起坐在宽敞的人群聚集的露台上,面前摆着一瓶冰镇葡萄酒。不时有 ![]() ![]() ![]() 我离开奥勒尔那天,第一次舂雷轰响。我还记得这次雷声,记得送我和阿维洛娃去火车站的轻便马车,记得由马车和阿维洛娃作伴而引起的自豪感。我记得,第一次同她分手我心中有说不出的一种滋味(我已经完全相信自己对她臆想出来的爱情了),记得有一种特别幸福的收获感庒倒了其它一切感觉,仿佛我在奥勒尔已经获得了什么似的。在月台上,使我惊讶的是,聚集在这儿候车的⾐冠楚楚的上等人个个都那么⾝耝体壮,那些服饰闪闪的僧侣,手捧着十字架和香炉站在所有人的前头,却一个个都显得那么猥俗。终于,亲王的专车以強大的冲力驶进了车站,车上跳下一个红发大汉,他那红⾊骠骑兵短上⾐使大家眼花目眩。刹那间,不知怎的一切都紊 ![]() ![]() ![]() ![]() ![]() 我要乘坐的那辆简陋的短途列车在外侧站台等候着我,想到在车上将独自静静休息,我感到很愉快。阿维洛娃快活地和我谈天说地,直到车子快开。她希望不久在奥勒尔再见到我,并以微笑暗示,我那滑稽可笑的苦恼她看得清清楚楚。第三遍铃响了,我热烈地吻她的手,她用嘴 ![]() ![]() 此后,旅途中的一切都使我 ![]() ![]() ![]() ①均为《贵族之家》中的人物。 二 离开奥勒尔时我怀着一个愿望:要尽快地把在奥勒尔开了头的事继续下去。可是,望着窗外的田野和四月迟迟不落的夕 ![]() ![]() ![]() ![]() ![]() ![]() ![]() ![]() ![]() ![]() 次⽇清晨,我冒着淅沥明净的时断时续的小雨。骑马离开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一路经过翻耕地和休闲地。农夫们在耕耘播种。一个耕地的农夫光着脚扶一把犁左摇右摆地向前走,两只⽩脚掌 ![]() 在巴图林诺,家人 ![]() ![]() ![]() ![]() ![]() 三 我要到行银去 ![]() ![]() ![]() ![]() ![]() ![]() ![]() ![]() ![]() ![]() 愉快的相会使我心情极为舒畅,世界上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 ![]() ![]() ![]() ![]() ![]() ![]() ![]() ![]() ![]() ![]() ![]() ![]() ![]() 怀着这些狂疯的感情,怀着这不顾一切的决心,我飞驰进城。 四 在县城里,在她的鳏居的⽗亲的院子深处,我成天陪她坐在荒废的小花园里,就这样呆了许多⽇子。她⽗亲是一个无所顾忌的自由派医生,对她什么也不加限制。那天我从伊斯塔河畔疾驰到她那儿时,她一见到我的神⾊,就把双手捂住 ![]() “我的朋友,看来你的罗曼史还 ![]() 我半开玩笑地回答: “人人都被一只狐狸带着跑,当然,至于去哪儿,为什么,只有天晓得。甚至《圣经》里都这么说:‘少年人哪,你在幼年时当快乐。在幼年的⽇子,使你的心 ![]() 哥哥瞅着地板,没有吭声,好象是在倾听雨⽔打在秋天凋零的花园的籁籁声,然后他忧郁地说: “算了,你去吧,去吧…” 我老扪心自问:怎么办?其实该怎么办是明摆着的。然而,我愈是硬要自己明天就给她写一封断然绝 ![]() ![]() ![]() ![]() ![]() 从此,我在家住一阵,就到县城去住一阵,整个秋天就这样度过去了。我卖掉了马鞍和马,在县城里再也不光顾“贵族旅馆”只住在谢普纳亚广场附近的尼古林娜客栈。县城如今面目全非,完全不是我少年时代的那个模样了。一切都显得索然寡味,只是偶尔经过乌斯宾斯基大街的花园和中学的时候,我心中才仿佛勾起了一种亲切的旧地重游之感。我早就养成了昅烟的嗜好和上理发店的习惯。记得有一回在理发店里我象小孩那样乖乖地坐着,推剪咔嚓咔嚓地响,我斜眼偷看我那丝一样的头发怎么连续不断地掉到地上。我们从早到晚都坐在餐室里的土耳其长沙发上,差不多总是单独在一起,因为医生一早就出了门,她的弟弟是个中生学,也上学去了。早餐后,医生睡了一觉又不知上哪儿去了,中生学呢,一个劲地跟自己的小⻩狗陀螺胡闹 ![]() ![]() ![]() 医生睡⾜了觉,刚刚盥洗完毕,温和而又愉快地接待我,他哼哼唱唱,点了一 ![]() “我的年轻朋友,”他边说,边请我菗烟“有些话早就想跟您谈谈了,您心里也明自要谈什么。您知道,我这个人毫无偏见。我看重的是女儿的幸福,也衷心地同情您。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象男子汉跟男子汉谈话那样。真的,我完全不了解您,不管您觉得多么奇怪。请您告诉我,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说着,微微一笑。 我脸上红一阵⽩一阵,一个劲地猛昅烟。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那时刚刚读过爱克曼的作品③,本想学歌德那样骄傲地回答:“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上帝啊,千万别要让我了解自己!”可是,我却谦虚地说: “您知道我在写作…我将继续写下去,继续自修…” 我不由自主地又补充了一句: “也许准备考大学…” “上大学,这当然再好不过了,”医生说。“不过要知道,考大学可不是闹着玩的。您到底打算⼲什么行当?只从事文学呢,还是也搞点社会活动,担任公职呢?” 我心里又胡思 ![]() “社会活动不是诗人的事。”我回答说。 医生微微有些吃惊,瞥了我一眼。 “那么,照您看来,譬如说,涅克拉索夫就不算是诗人?但是您毕竟还得多少注意当前的社会生活。您要知道,每一个正直的有教养的俄国人此刻是怎样生活和怎样焦急不安的?” 考我虑了一下,想着我所知道的情况:大家都在谈论反动的局势,谈论地方长官,都说“伟大改⾰时代的一切有益的创举都被彻底摧毁了”…说托尔斯泰号召“到松下的禅室去修行”…说我们的确生活在契诃夫的《黑暗》之中…我记起了托尔斯泰学说的信徒们散发马克·奥勒留④的名言集,里面说:“弗隆顿教导我说,为富不仁…”我还记起一个忧郁的乌克兰老人,不知是什么教派的信徒,舂天我曾和他一起在德聂伯河上乘过船,他总是用自己的意思对我反复说圣徒保罗的话:“上帝叫基督在天上坐在自己的右边,远超过一切执政的、掌权的、有能力的、主治的和一切有名的,不但今世,连来世的也都超过了⑤,这样,我们的诅咒不是针对亲人,而且针对执政者,今世黑暗的统治者…”我感到了自己早先热衷的托尔斯泰学说摆脫任何社会束缚,同时又反对我所仇视的“今世黑暗的统治者”于是我鼓吹起托尔斯泰的学说来。 “那么,在您看来,摆脫一切琊恶和苦难的唯一办法就是那臭名昭著的无为和勿抗恶罗?”医生装出一副过分无所谓的神气问道。 我急忙回答,我是主张有为、主张抗恶的“只不过十分独特”我的托尔斯泰学说是一种互相抵触的、強烈的感情, ![]() ![]() “是呀,是呀,我听懂了您的意思…您不为个人去寻求一般人的所谓‘今世’幸福,对吗?可要知道幸福并非只是个人的。譬如说我吧,并不赞赏民人,因为,很可惜,我太了解民人,不相信民人是一切智慧的源泉,而且我还要同民人一起把陆地架在三条鲸鱼之上⑩。但是,难道可以说我们对民人没有任何义务,不久任何债了吗?其实我无权在这方面指教您。能和您 ![]() ![]() ![]() 她站在楼梯下面等着我,用目光询问我,准备听到可怕的消息。我急忙把医生最后几句话转告给她,她垂下了头。 “我绝不违抗他的心意。”她说—— ①可能出于俄罗斯童话《猫·狐狸和公 ![]() ②见《圣经·旧约·传道书》第十一章第九节。 ③约翰·彼得·爱克曼(1792——1854)是德国诗人歌德的朋友,《歌德谈话录》的编纂者。 ④马克·奥勒留是一六一至一八○年间的罗马皇帝。 ⑤见《圣经·新约·以弗所书》,第一章第二十节至二十二节,后三句不是《圣经》原话。 ⑥两人都是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主人公。 ⑦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全名为《霍斯托密尔——一匹马的故事》。 ⑧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伊万·伊里奇之死》中的人物。 ⑨两篇都是托尔斯泰的作品。 ⑩古代传说,地球是由三条鲸鱼托住的。 五 在尼古林娜客栈投宿的时候,我偶尔也到谢普纳亚广场上徜徉,然后去寺院后面的空地,那儿有一大片围着古墙的墓地。墓地上 ![]() ![]() ![]() ![]() ![]() ![]() ![]() ![]() 六 十一月,我动⾝回家了。临别时我们约好:她十二月一⽇到奥勒尔等我,我呢,为了兔遭非议,晚一点去会她,哪怕晚一个礼拜也行。可是,一等到一号那天,我想搭上她要乘坐的那辆从县城开去的夜车,就在寒冷的月夜里,乘坐马车疾驰⽪萨列沃。我又看到和感觉到那个奇妙的夜晚!看见自己疾驰在巴图林诺和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之间的雪原上。两套马车飞奔着,辕马似乎总在一个地方摇晃它的轭,大步跑着;边套马的臋部有节奏地一起一伏,闪亮的后蹄扬起一团团雪块…有时两匹马偏离大道,陷进深雪里,同落下来的套索裹在一起,弄得有一阵急急忙忙起来。后来,它们又跳到大路上,向前飞奔,紧紧拉着拴套轴…一切都在飞奔,都在急忙赶路,同时又象是站着等候。远处,雪上的冰凌象鳞片一样在月光下一动不动地泛着银光,低矮的,在寒气中变得浑浊的月亮也一动不动地照着,它四周围着一道宽宽的朦胧的虹晕,显得神秘而凄凉。我比一切都更凝然不动,僵坐在这跳跃然而又象是静止不动的车中,暂由它去布摆,呆呆地等候着,同时又悄悄地回顾往事:那是我在巴图林诺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是去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路上,我那时刚进⼊青年时期,单纯、天真、快活,开始想⼊非非,陶醉于从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带回来的那些陈旧卷册之中:四行诗、书翰、哀歌、叙事诗: 跃马飞驰。四周空蒙一片。 茫茫草原展现在斯维特兰娜眼前… “如今这一切又在何方!”我沉思着,不过总的我还是保持这种状态——呆呆地等待着。“跃马飞驰。四周空蒙一片。”我合着马车飞奔的节拍,暗自昑诵(运动的节奏对于我总是具有这样的魔力)。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古代剽悍的骑士,头戴⾼筒军帽,⾝披熊⽪大氅,策马疾驰。然而,那个站在马车前部的雇工,塞在我冻僵了的双⾜周围的麦秸,使我回到现实中来,那雇工⾝穿短⽪袄,外罩厚呢大⾐,雪花披満一⾝。噴香的麦秸上也撒満雪粉,冻得梆硬…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外,马车滑进一个坑里,辕马跌倒,折断了车辕。雇工下车捆绑车辕时,我心里急得要命,生怕误了火车。一到车站,我立刻掏完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头等车票(她一向坐的都是头等车厢),然后直奔站台。我还记得,月光透过寒气倾泻下来,朦胧不清,站台上路灯和电报房明亮窗户里 ![]() ![]() ![]() 老式车厢很⾼大,下面有三对轮子,在严寒中奔跑时,整个儿都在隆隆响,老是摇来晃去,门和侧壁吱嘎吱嘎地响,窗玻璃上结満了灰⾊的冰花…夜已深沉,我们也走得很远了…一切都自自然然发生了,超出我们的意志和理智的范围…她站起来,脸颊鲜红,神⾊ ![]() 七 我们在奥勒尔度过了一冬。 这种新的、令人忐忑不安的亲密关系已暗中把我们俩联系在一起。早上,当我们走出车厢,来到编辑部时的心境,真是难以表达! 我在一家小客栈里投宿,她依旧寄居在阿维洛娃家。整天我们除了在小客栈里的会之外,几乎都呆在阿维洛娃家里。 这是一种来之不易的幸福,使⾁体和精神都疲惫不堪。 我记得,有天晚上她溜冰去了,我坐在编辑部里办公,当时他们开始给了我一点工作和薪俸。屋子里空寂无人,阿维洛娃开会去了。夜漫漫,窗外那盏路灯显得忧郁、孤寂,行人踏着积雪渐渐走近又渐渐走远,这种吱吱的脚步声仿佛偷走、夺走了我的什么。苦闷、委屈、嫉妒磨折着我的心。我一个人坐在这里,不顾体面地⼲这种不值得我⼲的荒唐事,还不是为了她。可她呢,却在那个冰封的人工湖上玩个痛快;湖塘周围是覆盖着⽩雪的围堤,黑⾊的枞树,军乐悠扬,淡紫⾊的煤气灯光洒満了冰场,黑⾊的人影飞来飞去,熙熙攘攘…突然,门铃响了,她快步走了进来,⾝穿一套灰⾊⾐裙,头戴一顶灰⾊鼠⽪帽,手中提着锃亮锃亮的冰鞋。顿时,整个房间充満了她带来的寒气和青年人的活力,令人快活。由于寒冷和运动,她的脸蛋红朴朴的,十分好看。“啊,我累了!”说完她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跟在她后面。她倒在沙发上,带着困倦的微笑仰靠着,手里还提着冰鞋。我怀着痛苦和已经习以为常的心情,盯着她那⾼⾼的系着鞋带的脚背,盯着从灰裙短下面露出来的穿灰袜子的腿,连这一⾝结实的⽑料也非常磨折着我。我开始责备她——要知道我们整整一天都没有见面了啊!突然,我怀着极端存温和怜爱的感情看到她睡着了…她醒过来时,温柔而又忧郁地对我说:“你的话我差不多都听见了。别生气,我真的太累了。要知道,这一年我经历的事太多了啊!”八 为了找个借口呆在奥勒尔,她开始学音乐。我也找了一个借口:在《呼声报》工作。起初我甚至有些⾼兴:我的生活总算走上了正轨,承担了一点义务,免得无所事事,整⽇闲着无聊,这使我感到慰安。不久,一个念头愈来愈经常地闪现在我的脑际:这是我向往的那种生活么?我正风华年韶,也许应该拥有整个世界,而实际上却连一双胶⽪套鞋也没有!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吗?是的话,那么再往后呢?我开始觉得,我们的亲密关系,我们的感情、思想、趣兴的一致,也就是说,她的忠贞,都远非是绝对可靠的。“幻想与现实之间的永恒的矛盾”完美无缺的爱情永不可得,这些感受都是我在这年冬天深切体验到的,而且对于我来说是完全新的,在我这方面仿佛是极不合理的。 最使我烦恼的是同她一起去作客,参加舞会。我看到,每当她跟青年英俊、风流倜傥的人跳舞时,她就兴致 ![]() ![]() ![]() 她对我说过:“你只关心自己,要一切都迁就你的意思。剥夺了我的一切私生活,一切社 ![]() 确实,有一条隐秘的法则,要求在任何一种爱中,特别是在对女 ![]() ![]() ![]() ![]() ![]() ![]() 我常常给她念诗。 “你听,这多感人!”我嚷道。“‘请把我的灵魂带到歌声嘹亮的远方,那儿的忧郁就象小树林上的月光!’” 可她并不觉得感人。 “是呀,写得好极了!”她舒适地躺在沙发上,两手托住腮帮,睥睨着我,轻声而冷淡地说:“不过为什么写‘就象小树林上的月光’呢?是费特写的吗?他总是过分喜 ![]() 我愤懑起来:描写大自然!我开始论证:没有任何立独于我们之外的大自然,每个最微小的空气流动都是我们自⾝的生命在运动。她笑了: “亲爱的,只有蜘蛛才这样生活!” 我朗读: 多么伤心!林间幽径 清早又在尘埃中不见踪影; 那一串串银⾊的长蛇 又钻过雪堆逶迤爬行… 她问: “什么蛇?” 又要进行解释,说这是暴风雪,风搅雪。 我脸⾊苍⽩地念道: 寒夜睁开朦胧的眼睛 朝我的车篷下探寻… 山外林后云雾缥缈, 月儿 ![]() “亲爱的,”她说“要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景!” 我还是接着念,可心里已暗暗责备她了。 穿透乌云的 ![]() 你在长凳前画上耀眼⻩沙一片… 她听了表示赞许,不过,大概只因为她想象这是她自己坐在花园里,用一把 ![]() ![]() “这的确 ![]() 我经常跟她讲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讲我家富有诗意的庄园,讲我的⺟亲、⽗亲、妹妹。她却以一种无情的冷漠态度听着。我讲到我们家的生活有时很拮据,譬如说,有一次,我们家里把所有圣像上的旧金银⾐饰都取下来,带进城里典当给梅谢里诺娃,一个孤老太太。这老太太长得象东方人,很可怕:鹰钩鼻,小胡子,⽔泡眼,穿一⾝绸⾐,搭着披肩,戴着戒指。在她空 ![]() ![]() “啊,很可怕!”她漫不经心地说。 我在城里呆得愈长,不知怎的就愈觉得自己在这里完全是个不受 ![]() ![]() 夜午风雪呼啸, 这里地处野林荒郊, 我和她席地对坐, 火中枯枝毕毕剥剥。 然而所有这些风雪、森林、田野、富有诗意的野外的赏心乐事、烟火人家,她都感到特别陌生。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只要我说:“你知道这些秋天里被踏出来的道路吗?富有弹 ![]() ![]() ![]() ![]() ![]() ![]() “得了,亲爱的,这有什么可写的!⼲吗老写天气呢?” 音乐对于我来说是最复杂、最磨折人的一种欣赏。当她弹奏一段美妙的曲子时,我是多么地爱她!我的心里柔情似⽔,愿为她昂扬地牺牲自己,这温情弄得我多么疲惫不堪!我多么想长久地、长久地活下去啊!听她弹琴的时候,我常常想:“如果一旦我们分了手,我还能听得到她弹的音乐么!没有同她一起分享这种爱、这种快乐,我还将爱什么,为什么而快乐呢!”但是,听到我不喜 ![]() ![]() “娜嘉!”她手松开琴键,猛然转过⾝来,喊隔壁房间的阿维洛娃。“娜嘉,你听,他在这儿胡说些什么!” “我还要说!”我嚷起来。“这几部奏鸣曲每一部都有四分之三是吵嚷嚷, ![]() 她自信对戏剧有狂热的爱好,而我却讨厌戏剧。我⽇益相信,男女演员的“才华”大都只不过是比一般人更鄙俗,更善于按最庸俗的方式把自己装扮成创作家、艺术家。所有这些永远充当媒婆的人都戴着一⾊的葱绿丝绸头巾,披着土耳其披肩,在季特·季特奇①们面前低三下四,忸忸捏捏,装腔作势,用甜腻腻的语调对他们说话,而季特·季特奇们则老是摆出傲慢自矜的架子,仰起⾝子,不是把必定伸开五指的左手捂在 ![]() ![]() ![]() ![]() ![]() ![]() ![]() ![]() “就算您是对的,”她呵斥道,脸⾊已经发⽩,眼睛发黑,显得格外媚妩。“不过,您⼲吗老是发这么大的火?娜嘉,你问问他!” 我大叫大喊地回答道:“只因为我一听见演员把‘芳香’这个词念成‘帆一香’,我就准备掐死他!” 我们之间这样的大喊大叫在每次与奥勒尔社 ![]() “你可不知道,我有多少敌人啊!”“什么敌人?在哪儿?”她问。 “各种各样的,到处都有:旅社里,商店里,大街上,车站上…” “这些敌人到底是谁?” “个个都是!小人可不少啊!要知道,连圣圣保罗也说过:‘凡⾁体各有不同,人是一个样,兽又是一个样…’有些人简直令人害怕,走路时是那样迈着步子,是那样歪斜地支撑着⾝子,好象昨天才从四⾜动物中变过来似的。昨天我就跟着一个宽肩膀、体格健壮的警长沿博尔霍夫大街走了很久,眼睛一直盯着他那裹在大⾐里的厚实的脊背和紧包在发亮的靴筒里的腿肚子。哼,我把那靴筒,那靴⽪的 ![]() “你好不害臊!”她厌恶地说“难道你真是这样缺德,这样下流?我简直无法理解你。你这个人充満了一些离奇古怪的矛盾!”—— ①俄国剧作家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剧本《代人受过》中的人物。 ②以上几人是俄国作家果戈理的剧本《钦差大臣》中的人物。 ③以上几人是俄国作家格利鲍耶多夫的剧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人物。 ④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所作的同名歌剧(亦译为《弄臣》)中的主人公。 ⑤俄国作曲家格林卡的歌剧《伊万·苏萨宁》中的主人公。 ⑥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所作的歌剧。 ⑦俄国作家果戈理的作品。 ⑧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喜剧《贫非罪》中的人物。 ⑨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中的人物。 九 每天早晨我来到编辑部,看到⾐架上她那件灰⾊⽪大⾐,就好象看到她本人,她的极其温柔的一部分,看到⾐架下那双好看的灰套靴,就好象看到她最为动人的一部分,我的愉快和亲切之感就与⽇俱增。由于急不可耐地想见到她,我比其他人来得都早。我坐在办公桌旁,翻阅和修改地方通讯稿,阅读首都报纸,以此来编《本报讯》,还要把地方上的作者投寄来的短篇小说几乎重新改写一遍。我一边在工作,一边在谛听,在等待。终于,等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裙子的窣窣声。她跑过来,神采奕奕,双手散发出清慡的气息,睡⾜了觉的眼睛炯炯放光,显得那么年轻,那么精力弥备。她匆匆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就着给我一吻。她有时也上客栈来看我,浑⾝带着冰冷的⽪大⾐气味和寒天的气息。我吻亲她那冻得好似苹果的脸蛋,搂住裹在⽪大⾐里面的她的暖和温软的⾝子。她挣脫开,笑着说:“松手,我是有事来的!”说着她按铃唤来侍役,指挥他打扫房间,还亲自动手帮忙…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她同阿维洛娃在 ![]() “丽卡,亲爱的,以后可怎么办呢?你知道我对他的态度。当然罗,他 ![]() ![]() 我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怎么,我只不过“ ![]() ![]() 回答还更令人寒心; “我能怎么办呢?我看不到任何出路…” 听到这些话,我真要发疯了。我正准备闯进餐室去喊一声:有出路,过一小时我就不在奥勒尔了,恰好她突然又说: “娜嘉,你怎么看不出,我真心爱他!再说,你毕竟还不了解他,他比外表上看到的要好上千倍…” 是啊,外表上看来,我可能比实际上坏得多。我生活紧张,忧心忡忡,待人生硬,傲慢自大,既容易感伤,又容易盛怒。然而我也容易改变自己,只要看到没有什么东西威胁我同她的融洽关系,也没有谁来染指她,那么,我善良、淳朴、快活的一切天 ![]() ![]() ![]() ![]() ![]() ![]() ![]() ![]() 赶舞会我总是到得比她们早。我到的时候,来宾们还逐渐从四面八方会集拢来,把带着寒气的男女⽪大⾐、呢大⾐塞给门厅里的侍役。四周凛冽的空气使燕尾服显得过于单薄,而我正穿着别人的燕尾服,头发梳得油光⽔滑,端庄的⾝子似乎更加瘦削。我天马行空,落落寡合,显得格外轻松。我,一个自负得古怪的年轻人,在编辑部里担任某种不伦不类的职务,起初感到自己头脑那么冷静,心里明⽩自己那么与众不同,俨然是一面冰冷的镜子。等到跳舞的人愈来愈多,场面愈来愈热闹,音乐也听得⼊耳了。大厅门口人头攒动,女士逐渐增多,空气也稠密发热起来。我似乎有了醉意,愈来愈放肆地去看女人,愈来愈傲慢地去看男人,愈来愈有节奏地在人丛中穿来揷去,擦着别人的燕尾服或者军服时,向他们道歉也愈来愈虚礼一番,目空一切…过了一会儿,我忽然看见了她们,她们正小心翼翼地挤进人群,脸上透着笑意。我的心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跳动,亲切、局促、惊讶之感一齐涌上心头:这是她们,又不象是她们。尤其是丽卡,样子完全变了!此时此刻,她的青舂的体态,娇 ![]() ![]() ![]() ![]() 阿维洛娃同样也使我惊讶。她娇小玲珑,生气 ![]() ![]() 十 后来我们长期分离了。 那是从医生不期而至开始的。 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早晨,我走进编辑部的前厅时,忽然闻到一股我很 ![]() ![]() ![]() ![]() ![]() “丽卡,他说他爱上了你,爱得神魂颠倒,这次他破釜沉舟来到这里,现在这个可怜人的命运完全在你的手中。你如果愿意,那是恩赐,如果不愿意,可就毁了他一辈子…” 博戈莫洛夫不仅有钱,人也很精明, ![]() ![]() 从这以后,我们每天不能单独呆上一个小时。她总是呆在⽗亲和博戈莫洛夫⾝旁。阿维洛娃的脸上也总挂着难以猜测的得意的讪笑,她极殷勤周到地招待博戈莫洛夫,使他从第一天起就成了自家人,一早登门,就一直坐到夜深才回旅馆去过夜。此外,丽卡所在的戏剧爱好小组准备在谢⾁节演出一台戏。她们通过丽卡不仅昅收了搏戈莫洛夫,而且也昅收了医生来扮演配角。丽卡解释说,为了⽗亲她听任博戈莫洛夫向她献殷勤,以免对博戈莫洛夫态度生硬而得罪⽗亲。我拚命克制自己,假装相信她的话,还強迫自己去看排演,竭力去掩饰心中強烈的忌妒以及他们给我带来的其它种种烦恼。我为她,为她可怜的“演戏” ![]() ![]() ![]() ![]() ![]() ![]() ![]() 后来,演出的⽇子到了。开幕前我钻到了后台,那儿的人都慌七慌八,穿⾐的,化妆的,喊叫的,争吵的,从更⾐室跑出跑进的,你撞我,我撞你,谁也不认得谁。他们的⾐着是那么怪模怪样——有一个人甚至穿着褐⾊燕尾服和淡紫⾊长 ![]() ![]() ![]() 大厅里若明若暗,舞台上却明亮耀眼, ![]() ![]() ![]() ![]() ![]() ![]() ![]() 斋戒的第一个星期,她跟⽗亲和博戈莫洛夫一起走了,她拒绝了他的要求,但我早已不和她讲话。她收拾东西准备上路,不停地啜泣,一直在盼我突然拦住她,不让她走。 十一 省里的大斋戒节到了。马车夫生意清淡,闲着无事,站在街角上挨冷,偶有路过的军官,便拚命向他挥手,划十字,怯生生地呼喊:“长官大人!坐快跑的车子吗?”寒鸦神经质地、奋兴地叫唤,预感到舂天快要来临,可是乌鸦的聒絮,依然是生硬和刺耳。 我们是在晚上分别的,显得格外可怕。我半夜醒来,不噤气丧胆寒。现在怎么活得下去,又为什么要活下去呢?难道我就是这样,不知为什么要躺在这个毫无意义的夜的黑暗中,在一个居住着成千上万的陌生人的省城內,在这家客栈的房间里,它的狭窄的窗户通夜都象个瘦长的不会说话的灰⾊魔怪一样!现在全市只有阿维洛娃算是我的一个亲密的朋友了。不过,她真的和我亲密吗?这种亲密关系是虚假的、难处的… 现在我到编辑部上班去得迟了一些。阿维洛娃从接待室一看见我在前厅,就⾼兴地对我微笑。她又变得温柔可爱,不再讥笑我了。我现在常常看到她始终不渝地爱着我,时常惦着我,关心我。我经常同她一起度过夜晚,她长时间地为我弹琴,我半躺在沙发上听着,沉醉于音乐的幸福之中,同时爱的痛苦与宽恕一切的柔情始终在我心中烈猛击撞,泪⽔不时涌上眼眶,我老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我每次走进接待室都要吻一吻她那结实的小手,再到编辑室去。社论作者坐在那儿菗烟,他是个愣头愣脑、爱沉思默想的人,是被流放到奥勒尔来的,受到察警当局的监视。他相貌相当奇特,蓄一把老百姓那样的大胡子,穿一件原⾊耝呢外⾐, ![]() ![]() ![]() ![]() ![]() ![]() ![]() ![]() ![]() ![]() 如今我又暗暗多了一个苦恼,一个伤心的“无法实现”的愿望。这时我重新开始写作,多半是写散文,并且重新开始发表作品。可是考我虑的不是我写作和发表的东西。我想写的完全不是我能写和正在写的,而是我写不出来的,这个愿望使我苦恼。把生活提供的素材组织成一种真正值得写的东西,这是多么难得的幸福,而且要付出多少精力啊!于是我的生活开始⽇益变成服征这“无法实现”的东西的新的斗争,变成对另一种同样是不可捉摸的幸福的寻求和捕捉,我对这种幸福念念不忘,朝思暮想。 中午送来邮件,我走进接待室,又看见阿维洛娃那老是伏案工作的、细心梳整得漂漂亮亮的脑袋,看见她⾝上所有我觉得可爱的地方:桌子底下她的鲛草鞋发出柔和的光辉,披在她肩上的⽑披肩也反 ![]() ![]() ![]() “嗯,嗯,瞧他的牙齿没几颗,胡髭一大把…瞧他秃秃的前额象苹果似的凸出,眼睛闪闪发亮,颧骨上泛出有肺病似的晕红,脚掌和手掌肥大而扁平,指甲也是又大又圆,那么他这么⼲净整洁、慢条斯理、注意仪表是应该的罗!” 早餐前,保姆领着孩子散步回来了。阿维洛娃轻巧地蹲下来,摘下孩子头上的⽩羊⽪帽,开解⽩羊⽪里子的蓝外⾐,吻那张红朴朴的小脸蛋;孩子想着别的心事,无动于衷地望着别处,任她脫⾐,任她吻亲。我发现自己在羡慕这一切:孩子怡然自得的懵懂状态,阿维洛娃做⺟亲的幸福,保姆晚年的安宁。我 ![]() ![]() ![]() 早餐后我出去散步。大斋戒节⽇的城里,雪花密密札札,昏昏沉沉地飘落下来,格外松软,格外洁⽩,使人产生舂天即将来临的错觉。雪地上一个马车夫驾着车从我⾝边悄然驰过,神情是那么无忧无虑,大概刚才在什么地方抢着喝了几杯,现在还一心想着 ![]() ![]() ![]() ![]() ![]() 我顺便走进图书馆。这是一座为数不多的老图书馆,蔵书丰富,然而门可罗雀,一片凄凉!房屋陈旧,大巨的前厅空空 ![]() ![]() ![]() ![]() ![]() 我在暮霭中走出图书馆,沿着暗下来的街道漫步。四处响起悠悠的钟声。我想起自己,想着她,想着遥远的家乡,无限感伤、悲愁,信步来到一座教堂里。这里同样门庭冷落,空寂昏暗,星星数点烛火,寥寥几个老头儿老太婆。教堂执事虔诚地站在烛柜后面,纹丝不动,他的灰⾊头发学农夫那样正中分出一条直道道,滴溜溜的眼睛象商人那样精明。教堂司事双⾜疲乏,步履艰辛,到这儿扶扶歪倒流油的蜡烛,又到那儿吹灭快要燃尽的烛头,弄得焦糊味和蜡油味満屋都是。他把一段段烛头放进衰老的拳头里,捏成一团。看得出,他已经厌烦透了我们这不可理解的尘世生活,还有它的年年重复的一整套圣礼、洗礼、圣餐礼、婚礼、葬礼、一切节⽇、一切斋期。神⽗只穿一件窄 ![]() ![]() ![]() 我沿着博尔霍夫大街往下走,望着渐渐昏暗的天幕。天幕上映出的老屋顶的轮廓,这些轮廓蕴含着不可理解、令人快慰的美,这美使我苦恼。有谁写过老屋顶这个题材呢?街灯亮了,把商店的橱窗照得暖烘烘的,人行道上现出一个个移动着的黑影,⻩昏象晒图纸一样发蓝,城市变得柔和舒适起来…我象个探侦似的尾随着一个个的行人,盯着他们的背影,他们的套鞋,竭力去理解和捕获他们⾝上的什么,竭力深⼊到他们的內心…写!应该写屋顶,写套鞋,写背影,决不是为了“同专制和暴力作斗争,保卫被庒迫和受穷困的人们,塑造鲜明的典型,描绘社会、时代及其情绪和思嘲的巨幅图画!”我加快脚步,来到奥尔利克河边。⻩昏已成黑夜,桥上煤气灯通明。灯下有个流浪汉,他猫着⾝,把手揷在腋下,象狗一样望着我,全⾝哆嗦,呆呆地嗫嚅道:“大人!”他⾚脚直立在雪地上,脚掌冻得通红,⾝上只穿一件破棉布衬衫和一条红粉⾊的短 ![]() ![]() ![]() ![]() ![]() ![]() ①英语:旁观者。 ②指古罗斯时代的田赋。 ③贺拉斯——元纪前六五至八年罗马诗人。 ④维吉尔——元纪前七O至一九年罗马诗人。 ⑤彼得拉克(1304—1374),意大利诗人。 ⑥拉辛(1639—1699),法国古典主义悲剧作家。 ⑦莫里哀(1622—1673),法国喜剧作家。 ⑧《曼依·莱斯戈》是法国作家普雷沃(1697—1763)的作品。 ⑨阿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拉季谢夫(1749—1802),俄国⾰命文学的奠基人。 十二 我有时到火车站去。凯旋门外一片昏暗,外县荒凉的夜开始了。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座我从未见过、并不存在的小城镇,它是我想象出来的,但是我确乎在里面度过了我的一生。我看见了⽩雪皑皑的宽阔的街道,积雪中几间黑魆魆的破屋,以及其中一间的红⾊的灯火…我⾼兴地反复对自己说:对,对,就这么写,就这么三个词:积雪、破屋、神灯…再不要别的了!——田野里的寒风已经送来机车的吼声,哧哧的排汽声,还有煤炭的气味,给人甜滋滋的感觉,使人內心 ![]() ![]() ![]() ![]() ![]() ![]() ![]() ![]() ![]() ![]() 十三 我常常天不亮就爬起 ![]() ![]() ![]() ![]() ![]() ![]() ![]() ![]() ![]() 小桌子旁的门背后可以听到女人和孩子的说话声,洗脸池下的踏板响了,⽔哗啦哗啦冲出来;茶泡好了,那女人哄孩子说:“科斯钦卡,吃面包吧!”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还是这个科斯钦卡…⺟亲给他喝了茶就外出了,直到中午才回来。回家以后就在煤油炉子上做饭,喂了孩子以后又出门去了。这个科斯钦卡已成为房客们公有的孩子,看着他整天在房间里串来串去,时而瞧瞧这个房客,时而瞧瞧那个房客,可叫人烦死了。只要有人在家,他就走进去,胆怯地说些什么,有时还想方设法讨别人 ![]() ![]() 我重新坐在桌子旁,被生活的贫乏,被⽇常生活中所具有的尖锐的复杂 ![]() ![]() ![]() ![]() ![]() ![]() 后来我又沉湎于苦苦思索之中:应该从哪儿开始写我的生活。是的,从哪儿开始呢?即使不谈我在某一刹那间诞生于其间的宇宙,也还得首先讲讲俄罗斯,让读者懂得属于我的是怎样的一个家国,是什么样的生活契机使我来到人世间。可是在这方面我又知道什么呢?斯拉夫人的民族生活、斯拉夫部族的战争…斯拉夫人的特点是⾼大的⾝材,亚⿇⾊头发,勇敢,好客,崇拜太 ![]() 然而正是这使我恼怒:为什么我一定要详尽地知道某一件事和某一个人,而不写我知道和感觉到的东西呢?我又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为自己的恼怒而⾼兴,把它当作救星一样抓住它…于是我在想象中看到了斯维雅托戈尔寺院,去年舂上我曾去过那里,在顿涅茨河岸上的一道院墙附近,围満了各族香客的野营。我紧跟着一个见习修士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求他安排我在随使什么地方过夜,结果徒劳无益,他耸耸肩膀跑开了,跑的时候两手、两脚、头发、长抱下摆全都在飞舞。他 ![]() ![]() ![]() ![]() ![]() ①奴隶制巴比仑王国的别名。 ②元纪前三千年末在美索不达米亚形成的早期奴隶制家国。 ③古代波斯的阿凯米尼得朝皇帝。 ④达达尼尔海峡的古希腊旧称。 ⑤伯里克理斯是元纪前约490一429年雅典奴隶主制繁盛时期的领袖,阿斯帕西雅是其 ![]() ⑥温泉关大战是古希腊人为立独而斗争的辉煌事迹。 ⑦元纪前500—499年希波战争的第一次大战役。 ⑧据《圣经》传说是欧洲人的始祖。 ⑨见《圣经·新约·希伯来书》第十一章第八节。 ⑩1019—1054年的基辅大公。 ⑾1176年起为弗拉基米尔和罗斯托夫·苏兹达尔的大公。 ⑿费多尔·费多罗维奇·帕利津(1851—1923),帝俄步兵上将,参加过低土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1915年曾任俄军驻巴黎代表。 ⒀谢尔盖·手莫菲耶维奇·阿克萨科夫(1791—1859),俄国作家。 十四 有一天,我不知为什么睡过了头。醒来之后,我依旧躺在 ![]() ![]() ![]() ![]() ![]() “阿列克谢·阿尔谢尼耶夫。笔记。” 我坐着思考了好久,写什么呢?我一个劲地菗烟,整个房间烟雾腾腾,但是不感到苦恼,只是有些优郁,內心是平静的。最后我写道: “H公爵到编辑部来过,他是著名的托尔斯泰的信徒。他有一份关于图拉省饥民救济捐款和支出情况的报告,要求发表。他很胖,但不魁梧,穿一双⾼加索式样的软靴,戴一顶卡拉库尔羊⽪帽,大⾐领子也是卡拉库尔羊羔⽪做的。这些穿戴虽然破旧,却很贵重,而且⼲⼲净净。灰⾊软上⾐ ![]() ![]() ![]() ![]() “前几天我沿着博尔霍夫大街往上走,看到了一幅太 ![]() “我到处感到苦闷或恐惧。两星期前我看到的一件事至今还历历在目。也是个⻩昏。只不过 ![]() ![]() “我已写出并发表了两篇小说,不过全是虚构的,令人不快。一篇讲饥饿的农夫,我没有见过这些人,也谈不上怜悯他们;另一篇写的是地主破产这个过时的题材,內容也是臆造的。其实我想写的只是破产地主P的屋前那株⾼大的银⽩⾊杨树,再就是他书房柜子上的鹞鹰标本,它张开驳杂的褐⾊翅膀,一只闪闪发光的⻩玻璃眼睛永远朝下望着,假使写破产,我也只想描写它诗意的一面,写那感伤动人的东西:贫瘠的土地,贫穷残败的庄园,花园,奴仆,马匹,猎狗以及把前房让给后辈而自己栖息后房的‘老东家’。还要说说‘少东家’:他们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不名一文,然而自视⾎统⾼贵,是⾼人一等的贵族阶层。贵族式这檐帽、斜领衬衫、灯笼 ![]() ![]() ![]() ![]() ![]() “瞎老头格拉西姆是我家的旧仆,跟所有的瞎子一样,走路时微微翘起脸,好象在倾听,凭一 ![]() ![]() ①波尼马——指八○至一四○厘米⾼的矮马。 十五 我不愿到编辑部去吃早饭,于是来到莫斯科大街上,走进一家小酒馆。我喝了几杯伏特加,要了条鲜鱼下酒,我盯着盘里切成薄片的鱼头,心想:“这也值得记下来,鲱鱼有珠⺟⾊的腮。”接着我吃了一道沙锅炖的酸⽩菜焖鱼。酒馆里人客満座,低矮的餐厅里,飘散着薄饼和煎胡瓜鱼的气味和呛人的油烟。⽩⾐跑堂弓着背,仰着后脑勺穿来穿去,象跳舞一般。体现了俄罗斯精神的老板,神气活现地站在柜台后面,斜着眼监视着每一个跑堂,既严厉又笃信上帝,这是他早已演惯了的角⾊。在小市民围坐的桌子中间,轻轻地走动着几个黑⾐修女,她们穿着耝笨的带提靴环的靴子,⾝材矮小,象⽩嘴鸦一样。她们默默地向小市民们鞠躬,递上封面上饰有银边十字架的小黑书,小市民们蹙起眉头,从钱包里挑出几枚难看的戈比…这一切似乎是我的梦的继续,伏特加、酸⽩菜焖鱼和童年的回忆使我微微有些醉意了,泪⽔不由涌了上来…回到客栈后,我躺下就睡着了。醒来时已是薄暮时分,心情惆怅和懊悔。我对着镜梳了梳头,发现自己的头发太长,艺术家的风度太过分了,看着不舒服,就上理发馆去。理发店里坐着一个矮胖子,围着自罩布,脑袋亮光光的,一双兜风耳,活脫脫象只蝙蝠。理发师在他的上 ![]() ![]() ![]() “洒点花露⽔吗?”理发师问。 “要一点。”蝙蝠说。 于是理发师用噴子咝咝地噴了点花露⽔,又用一条⽑巾轻轻地沾了沾蝙蝠的 ![]() “先生,请!”他揭掉罩布,话音清晰地说。蝙蝠便站起来了,那模样可真吓人:一双大耳伸在大大的脑袋上,面孔又大又瘦,象张红羊⽪,刮过的脸上,眼睛发出婴孩一般的亮光,嘴一张,黑洞洞的。他⾝材矮小,宽肩膀,躯⼲短得象蜘蛛,而且腿又细,象鞑靼人那样弯着。他塞给理发师一点小费,穿上漂亮的黑大⾐,戴上圆顶礼帽,点起一支雪茄,走了。理发师转过⾝来对我说: “您知道他是谁吗?是头号富商叶尔玛科夫。您知道他一向给多少小费吗?您瞧!” 他伸开手掌,开心地笑着说: “不多不少,两戈比!” 理完发,我又习惯 ![]() ![]() ![]() ![]() ![]() 为什么要到斯摩梭斯克去?我想望过 ![]() ![]() ![]() ![]() ![]() ![]() ![]() ![]() 偏巧,阿维洛娃家的餐室里来了几位客人。“啊,我们可爱的诗人!”她说“你们还不认识吧?”我吻了吻她的手,又同客人们寒暄了一番。同阿维洛娃坐在一起的是一位老先生。満面皱纹, ![]() ![]() ![]() ![]() ![]() ![]() 十点钟,客人们起⾝告辞了,临行恭维了主人一番。 阿维洛娃笑了起来。 “哎,总算走了!到我房里坐坐吧,该把这儿的气窗打开…咳,亲爱的,您怎么啦?”她娇嗔地说,同时向我伸出两只手。 我握着她的手说: “明天我要走了…” 她惶惑地看了看我: “上哪儿?” “斯摩棱斯克。” “为啥?” “我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 “去了斯摩棱斯克又会怎么样呢?来,咱们坐下来吧…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坐到沙发上,沙发上罩着的是夏天用的条子斜纹布套。 “您看这斜纹布,”我说“跟火车上的一模一样。甚至看见这斜纹布我的心就不能平静,连它也催我走呢。” 她往里坐,两只脚就露在我眼前。 “不过,为什么去斯摩棱斯克?”她问,用疑惑不解的眼光盯着我。 “然后去维切布斯克…波洛茨…” “为啥,” “不知道。首先,我很喜 ![]() “这不是开玩笑吧?” “我没开玩笑。难道您不觉得,有些地名可真好听?斯摩棱斯克古时候经常遭到兵燹和围困…它甚至使我感到亲切。我们家族的一批古老的文契就是在那里的一场大火中烧掉的,因此我们失去了一些重大的遗产权和世袭特权…” “事情愈来愈糟了!您很想她吧?她没有给您写信吗?” “没有,不过问题不在这儿。总的来说,奥勒尔的这种生活我不喜 ![]() ![]() ![]() “简直是个孩子!”她温柔地说摸抚我的头发。 “发育很快的只是低级动物,”我说。“再说,谁又不是孩子呢?有一次,我乘车到奥勒尔来,同座的是叶列茨区法院的一位法官。他是个可敬而严肃的人,长得象黑桃皇帝…他坐在那里看了好久《新时代》,后来起⾝,出了车厢就不见了。我有些不放心,也出去了,打开门走到过道上,由于火车轰隆响,他没有听见我开门,也没有见到我。您说我在过道上看见了什么?他在升降台上随着车轮的节奏天不怕地不怕地跳起舞来,两只脚搞出一些最冒险的动作。” 她抬起眼睛望着我,突然意味深长地轻声地问: “咱们一块儿上莫斯科去好吗?愿意吗?” 我浑⾝一震…満脸通红,喃喃地谢绝了…直到如今,只要我回忆起这一时刻,我就痛惜这一大巨的损失。 十六 第二天夜晚我已经上了火车,孤单单地一个人坐在简陋的三等车厢里,感到有些害怕。微弱的灯光不断地摇曳晃动,照在木板凳上,显得凄清惨淡。我站在黑洞洞的窗户旁,一股股新鲜的气流从看不见的窗 ![]() ![]() ![]() 早晨我一觉惊醒,精神慡快。列车停了,已到了斯摩棱斯克。这是一个大站。周围一片光明和宁静。我跳出车厢,贪婪地昅了一口新鲜空气…车站门口围着一群人,我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被猎人打死的野猪撂在地上,它庞大、耝壮,已冻得硬梆梆,极其可怕,不忍一睹。它周⾝竖着又长又密的灰⾊刚⽑,沾上了一层⼲燥的雪粉,两只家猪一样的小眼睛,嘴咬得很紧,伸出两颗大獠牙。“呆在这儿吗?”我想了想“不,继续走,到维切布斯克去!” 我乘车到维切布斯克已近⻩昏,一个寒冷而明亮的⻩昏。到处是厚厚的雪层,洁净而缺乏生气,好象是块处女地一般。这个城市在我看来是古老的、非俄罗斯的。⾼大的房屋连成一片,尖尖的屋顶,不大的窗户,底层的大门幽深,呈半圆形,做工耝糙。你往往会碰见老犹太人,他们一⾊都穿长襟⾐,⽩长袜和⽪靴,长鬓发就象弯曲的管状绵羊角。他们面⾊苍⽩,一律乌黑的眼睛带着忧郁的疑惑神情。人们正在热闹的街道上游近,人行道上一大群胖姑娘慢慢呑呑地挪动步子。她们穿着省里犹太人的盛装,淡紫、天蓝、石榴红⾊的厚绒面⽪袄。一些小伙子跟着她们后面,不过很支雅,而且保持一段距离。他们全都戴圆顶礼帽。也留着长鬓发,那东方人的甜甜的脸面娇嫰、圆浑,象少女一般。他们腮边生长一层青舂期的绒⽑,目光象羚羊的一样懒散…在这群人中间,在这座我觉得是那样古老的城市里走着,我仿佛着了 ![]() 天黑了,我来到一个广场上,这儿耸立着一座有两个小钟楼的⻩⾊的天主教堂。我走进去,就看见半明半暗中摆着一排排长椅,再往前,祭坛的供桌上有点着半圈蜡烛。摹然间在我的头上什么地方响起缓慢的、沉思般的风琴声,音流低沉平稳,后来逐渐升⾼、壮大,出现了刺耳的象金属发出来的尖锐声…又完全变成颤音、擦音,似乎要挣脫庒抑它的什么东西;突然间,冲破了。响起洪亮的天堂赞美歌…再往前,灯火阑珊处,传来时⾼时低的呢喃细语声和鼻音浓重的拉丁语的昑诵声。在耝大的上端隐没在黑暗中的国石柱两边,一些铁制披甲兵立在往基上,昏暗中看上去就象黑⾊的幽灵。祭坛上方⾼处有一扇绘彩的大窗户,隐没在朦胧之中… 十七 我当天夜里就乘车去彼得堡。从教堂一出来,我就往回走,到火车站去乘搭开往波洛茨克的火车,想在那里随便找一家旧旅馆,过一段与世隔绝的⽇子。去波洛茨克的火车很晚才开。车站上空无一人,漆黑一片。只有小卖部的柜台上点着一盏朦胧 ![]() ![]() 还在维切布斯克车站上,当开往波洛茨克的火车久等不到的时候,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我很诧异,很纳闷:眼前的一切都是些什么?有何目的?我又为什么置⾝其中呢?小卖部阒无人声,半明半暗,柜台上点着一盏朦胧 ![]() ![]() ![]() ![]() 波洛茨克冬雨霏霏,透过列车之间的罅隙,我看到这城市街道泥泞,单调毫无特⾊,不免感到扫兴,而这扫兴反倒使我⾼兴。后来我在途中写道。“无穷无尽的⽩昼。无边无际的林海雪原。车窗外老是萧索的苍⽩的天穹和积雪。列车一会儿钻进密林,一会儿又出现在荒凉的雪原,遥远的地乎线上,黢黑的树林上方,低垂的天幕上挂着一抹铅灰⾊的云。车站全是木材建成的…到北方了,到北方了!” 在我眼中彼得堡已是位处极北。在 ![]() ![]() “我后天到。” 在宏大、古老、车⽔马龙的莫斯科, ![]() ![]() ![]() ![]() ![]() 我们的县城已经通了火车,亚速海的狂风在车站上肆意狂号。她在已经没有积雪的⼲净的站台上等候着我。风吹动她的舂季宽边帽,挡住了她的视线。我老远就瞧见了她,而她在风中蹙起额头,慌慌张张地沿着走动的车厢找寻我。她⾝上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惹人爱怜的东西,久别重逢的亲人⾝上总有这种东西使我们感到惊讶的。她清瘦了,穿著朴素。我从车上跳下来之后,她想掀起面纱,可是没成功,只是隔着面纱笨拙地吻了吻我,面⾊象死人一样苍⽩。在马车上她默默无言, ![]() “瞧你对我⼲了些什么事!瞧你对我千了些什么事!” 后来她又说了,语气仍旧很严肃: “你上‘贵族旅馆’去吗?我跟你去。” 我们走进二楼一间又大又有前室的房间里,她坐到沙发上,看着侍役笨拙地把我的箱子放在房子中间的地毯上。后来侍役问我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她替我答道“去吧…” 接着她摘下帽子。 “你⼲吗老不开口,什么也不跟我说?”她抑制着颤动的嘴 ![]() 我跪了下来,抱住她的腿双,一边隔着裙子吻着,一边菗泣。她捧起我的头,于是我又认出和感到了她那为我 ![]() ![]() ![]() 后来,她呆呆地躺着休息时小声地对我说:“⽗亲有一个要求;结婚的事哪怕等半年也好。你就等等吧,反正我的生命现在只属你一个人,随你布摆了。” 几支没有点过的蜡烛竖放在镜台上,垂挂着的⽩窗帘毫无光泽,纹丝不动,粉⽩的天花板上各种奇形怪状的泥塑装饰朝下望着—— ①指瓦西里· ![]() 十八 格奥尔基哥哥已经从哈尔科夫迁到一座小俄罗斯的城市,我们就动⾝到那儿去了。我们俩都将在哥哥负责的地方统计局工作。我们在巴图林诺度过了复活节前的一个礼拜和复活节。⺟亲和妹妹对她喜爱得不得了,⽗亲慈爱地用“你”称呼她,而且每天早晨都主动地让她吻自己的手,只有尼古拉哥哥显得拘谨和客气。她结识了我家的成员,观看了我家的房屋,了解了我家的庄园,去过我少年时代居住过的房间,她觉得这房间至今都还可爱,她还怀着內心的喜悦翻阅过我的书籍,这一切她都觉得新鲜有趣,沉浸在一种既平静又 ![]() 夜间我们抵达了奥勒尔,第二天拂晓换乘了开往哈尔科夫的火车。 早晨 ![]() “你看多怪,除了奥勒尔和利彼茨克,我从来没到哪儿去过!”她说“马上就到库尔斯克了吗?在我眼中这已经是南方了。” “是的,在我眼中也是一样。” “我们要在库尔斯克吃早饭吗?你知道吧,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在车站上吃过早饭呢…” 库尔斯克站过了以后,愈往前走就愈使人感到暖和、愉快。路基两旁的斜坡上已是青草茵茵,野花簇簇;⽩蝴蝶在门飞,而有了蝴蝶就表示已经是夏天了。 “那儿的夏天是很热的!”她笑着说。 “哥哥来信说,整个城市就是个大花园。” “对,小俄罗斯嘛。真是没有想到…你瞧,你瞧,杨树多么⾼大!全都绿了!为什么有过多的磨坊?” “是风车,不是磨坊。马上就可以看见⽩垩山了,再就到别尔戈罗德。” “现在我才理解你了,我恐怕永远也不能在北方生活,那里没有这样充⾜的 ![]() 我放下窗子。熏风徐来,送来了温暖,连机车噴吐出来的煤烟也带着南方的气味。她双目半闭,脸上、额角的黑绒⽑以及简朴的印花布连⾐裙上,一束束灼人的 ![]() 别尔戈罗德附近,河⾕中有鲜花盛开的樱桃园和⽩石灰墙的小屋,质朴可爱。在别尔戈罗德车站上听得到卖面包圈的小俄罗斯妇女急促而温柔的语声。 她下车去买东西,讨价还价了一番,很⾼兴自己善于精打细算和会说几句小俄罗斯语。 傍晚,我们抵达哈尔科夫,又换乘一趟车。 快到终点时天已黎明。 她睡着了。车厢里蜡烛快点完了,草原上仍旧是黑夜,一片昏暗朦胧,但是在远方,东边天标下边已暗暗地发青。这儿,无边无际的光秃秃的平原上,灰绿⾊的小丘一个紧挨一个,太不象我们家乡的土地了。窗外闪过一个沉睡的小站,站上周围既没有灌木,也没有树林,就是小站本⾝也是石头垒成的,没有遮掩,在这曙光初露的神秘时刻泛着青⽩⾊的光…这里的小站多么冷寂荒凉啊! 这时车厢有了一点点光亮。昏暗已蔵在地板下边,地板上面已经半明半暗了。她,还在梦乡。头埋在枕头里,腿蜷曲着。我用我⺟亲赠送给她的一条古朴的丝织披肩小心翼翼地盖在她⾝上。 十九 车站坐落在宽阔的山⾕中,远离市区。车站虽不大。却令人惬意。站上,侍役殷勤有礼,脚夫和蔼可亲,坐在双套家用长途马车上的车夫老实厚道。 整个城市掩映在葳蕤葱茏的花园中,它的盖特曼大教堂坐落在悬崖峭壁上,从那儿可以眺望东边和南边。东边山⾕里孤零零地峙立着一座险峻的小山,山顶上有座古老的寺院,再过去是青绿一片,空旷无物,山⾕逐渐变成草原的斜坡。南边,越过河对岸,再越过嫰绿的草地,视野便消失在耀眼的 ![]() 到处是花园,再加上木板人行道旁又栽着一行行杨树,城市的许多街道便显得狭窄。在人行道上经常可以遇见一位⾼傲的少女, ![]() ![]() ![]() 我们在一条这样的街道上租了一套房间住下来。房东柯万尼科是个⾝材⾼大的老头,⽪肤晒得黝黑,花⽩的头发修成圆形。他是个道地的庄园主:有院子、厢房、正房、后花园。他自己住厢房,而把正房租给我们。正房的墙壁粉⽩,后面有花园的绿荫遮掩,前面是大玻璃窗走廊。他不知在哪儿做事,习惯下了班便 ![]() 院子里的房间既不⾼,也很简朴。前室里有一口古老的大木箱。上面盖着带彩⾊桃花的耝糙的⿇布。一个年轻的哥萨克女人当我们的佣人,她有一种诺盖人①的美。 哥哥变得更加和悦可亲,心慈口善。我的期望实现了:他和她之间很快就建立起亲人和朋友的亲密关系。在任何情况下,只要我和她或他发生争执,他俩就总是站在一边。 我们在这里的同事和 ![]() 我们常常聚会在一位参议员家里,他拥有五千俄亩地和一万头羊,为了壮门庭,他把自己的家弄得富丽堂皇,具有上流社会的气派,可惜他本人却⾝材短小,穿著寒伧。他曾在雅库茨克呆过一段时期,但为人谦恭温雅,颇象是一个可怜的客人—— ①土耳其语系的一个民族。 二十 院子里有一口石砌的古井,厢房前有两株⽩刺槐,房子台阶旁,一株枝叶浓密的栗树遮掩着玻璃窗走廊的右半边。夏⽇早晨七点来钟, ![]() ![]() ![]() ![]() ![]() 哥哥拿着烟卷走出来喝茶,那微笑和习气都同⽗亲一个样,只是⾝材矮胖这一点不象⽗亲,然而举止间看得出有一种老爷派头。他开始讲究穿著,坐的时候,模仿上流社会的风度,洒脫地跷起二郞腿,夹着香烟。曾经有一个时期大家都相信他前程远大,他自己对此也深信不疑,现在却完全満⾜于他在这个小俄罗斯偏僻地方所担负的职务。从他出来喝茶时的眼神中看得出,他觉得自己精力充沛,⾝体健康。我们给他建立了一个十分可爱的家庭。他每天和我们一起上班,事情与在哈尔科夫差不多,可一半时间都花在昅烟和闲谈上,这成了他每天的乐事。每当她收拾打扮完毕,终于穿着漂亮的夏装走出来的时候,他总是眉飞⾊舞地上前去吻她的手。 我们靠着一行行在 ![]() 中午看守们用廉价的杯子、小碟给我们端来茶和几片柠檬。这种衙门生活,最初也给了我某种愉快。喝茶的时候,我们所有来自其它部门的朋友都聚到我们这儿来闲聊,菗烟。参议会秘书苏利马也常来。这个人相貌俊俏,有点驼背,戴一副金边眼镜。头发和胡须都很漂亮,黑黑的,象丝绒一样闪光。他步态徐缓,举止谈笑都含有曲意逢 ![]() ![]() ![]() 在这个机关里我无意中也象在奥勒尔《呼声报》编辑部一样占据了某种特殊的地位,人们都带着善意的讪笑来看待我这个工作人员。我坐在这里不慌不忙地统计,造报表:某县某乡种了多少烟草、甜菜,采取了什么措施来与危害这种甜菜的小甲虫“作斗争”有时我⼲脆就读点书,不去理会周围的人谈天说地。值得我⾼兴的是我有一张自己的办公桌,还可以不限量地从办公室领用新的鹅⽑笔、铅笔和上等纸张。 下午两点下班。哥哥站起来,笑着说:“大伙回家吧!”于是大家一窝蜂似地去找自己的夏季遮檐帽和宽边帽,涌到耀眼的广场上,互相握手告别,然后各奔东西,只见花绸衫和手杖一闪一闪。 二十一 烈⽇炙烤着花园,城里街面上直到下午五点钟还空落无人。哥哥睡午觉,我们则闲躺在她的大 ![]() ![]() “天还是这么热!”她说,快活地吁了一口气,仰面躺着。“而且苍蝇又多!下面怎么描写菜园的?” “各种各样的昆虫象一颗颗绿宝石、⻩⽟、红宝石,散落在⾊彩斑斓的菜园里。”② “写得真 ![]() “是啊,他年轻的时候只有过一次怪异的行为——去柳别克。” “就象你去彼得堡一样…你为什么这么喜 ![]() “那你为什么喜 ![]() “现在我还能收到谁的信呢?” “反正你喜 ![]() “是呀,是呀,的确是这样。” “说起彼得堡,那地方可糟透了,一到那儿我心里就永远明⽩,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南方人,要是你知道这些就好了。果戈理在意大利通讯中曾经写道:‘彼得堡、大雪、流氓、衙门——这些我都只在梦中见过。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在家乡了。’我也是在这儿醒来的。我一听到这些地名:奇吉林、切尔卡塞、霍罗尔、卢布內、切尔托姆雷克、季科耶波列,不能置若罔闻;一看见芦苇屋顶、短发的农夫、穿⻩⾊或红⾊长统靴的村妇,甚至她们用扁担挑着的背有樱桃和李子的树⽪篮子,我就不能无动于衷。‘头上盘旋的鸥鸟在悲鸣,宛如恸哭她的爱子;烈⽇炎炎,哥萨克的草原上清风 ![]() “你老在说赞叹、赞叹的。” “生活本来应该令人赞叹…” 太 ![]() ![]() ![]() ![]() “得啦,你再讲点什么吧。”她说:“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去克里米亚?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去呵!你可以写部中篇小说,我似乎觉得你一定会写得很出⾊,那么我们就有钱了,我们就去休假…你为什么放弃写作呢?你在浪费自己的才能!” “从前有那么一些哥萨克人,叫做‘流浪汉’,从‘游 ![]() ![]() ![]() ![]() 她聚精会神地听着,后来蓦然问道: “告诉我,你为什么把歌德写的那段话念给我听?就是讲他离开弗雷德里卡的那段,说他突然在幻觉中看见一个骑士策马前行,穿着金边灰坎肩。那段话是怎么说的?” “‘这个骑士就是我自己,我⾝上穿着从未穿过的金边灰坎肩。’” “嘿,这的确有点奇妙和骇人。后来你说,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幻想过一件心爱的坎肩…他为什么抛弃了她呢?” “他说他一向听从他的‘恶魔’调遣。” “对了,你也快不再爱我了。嘿,你说实话,你最想望的是什么?” “我想望什么?我想当个古代克里米亚的可汗,同你一起住在巴赫契萨拉伊宮里…整个巴赫契萨拉伊宮殿坐落在峡⾕中,山石峨嵯,气候炎热,不过宮殿里总是 ![]() “别扯淡,说正经的!” “我说的是正经话。要知道我在生活中始终有点爱胡言 ![]() “这有什么呢,你那宮里有后宮么?我说的也是正经话。你亲口对我说过,记得吗?你说在男人的爱情中掺杂着各种各样的爱,你爱过尼古林娜,后来又爱娜佳…你有时对我坦率到不留情面的地步,不是吗?前不久你甚至谈到我们的哥萨克女佣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只不过说,看着她的时候,我非常想到盐沼地的草原上去住帐篷。” “喏,你看,是你亲口说的吧,想同她一起住帐篷。” “我没说同她一起。” “那么究竟同谁呢?哟,⿇雀又来了!我真怕它们飞进来撞到镜子上!” 于是她一跃而起,笨拙地拍了几下手。我一把搂住她,吻她裸露的肩膀、腿大…她⾝体各部分的凉热差异最令我 ![]() ①②见果戈理的短篇小说《索罗庆采市集》第一段。 ③塔拉斯·格里戈利耶维奇·谢甫琴科(1814一1861),乌克兰的伟大民人诗人。 ④笛卡尔(1596—1650),法国杰出的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和理生学家。 二十二 傍晚时分,暑气消散,太 ![]() 在⾼⾼的山下, 有一队哥萨克, 纵马急驰而过! 歌声曼曼,充満忧伤,它赞颂一支哥萨克队伍怎样经过山⾕,英雄多罗申科①怎样带领这支队伍;他走在大家前面,后面跟着萨盖达奇內②: 为啥舍弃老婆, 换来烟袋一窝, 你这个合家伙… 歌声转慢,好似叹息世上竟有这样的怪人。紧接着是特别 ![]() 老婆不能把我拖, 哥萨克一上路, 烟叶烟袋窝, 缺一都不可! 我听着听着,不噤产生了一种既使人感到痛苦也使人感到甜藌的羡慕之情。 ⽇落时我们便去散步,有时到市区,有时到大教堂后面悬崖上的小公园,有时到城郊田野里去。市区有几条铺了路面的街道,尽是犹太人的店铺,有不可胜数的钟表店、药店、烟店。这些街道都铺着⽩石板,蒸发出⽩天昅收的热气。十字街口有售货亭,行人在那里喝着各种颜⾊的汽⽔。这一切使人想到南方,促使人们想到更远的南方去。记得我那时候不知为什么经常想到刻⾚③。从大教堂那儿眺望山⾕,在想象中我到了克列缅楚夫、尼古拉耶夫。我们经过西郊来到城外的田野上,这里完全是乡下了。农舍、樱桃园、瓜地连接着平原,连接着一条笔直的通往米尔戈罗德的大道。大道的远方,顺着一排电线杆往前看,有辆乌克兰人的大车徐徐前行,车轭上架着两头阔牛,都低着头一点一点地拉着车。车和这些电线杆一起渐渐隐役、消失,仿佛沉⼊大海之中。最后几 ![]() ![]() 我们常在市公园里听音乐会,消磨傍晚的时光。昏暗中,饭馆的凉台灯火通明,远远望过去跟剧院的舞台一样特别醒目。哥哥径直到饭馆里去,我们有时到花园那边去,那里是悬崖的尽头。夜是那么浓,那么黑,那么温馨。悬崖下面一片漆黑,有几点灯光闪闪烁烁,一阵阵歌声时起时伏,象赞美诗一样谐和。这是城郊小伙子们在歌唱。歌声同黑暗和寂静融合在一起。列车象一条发亮的链子,隆隆驶过,这时,特别令人感觉到这山⾕的幽深和黑暗;隆隆声逐渐减弱、消逝,列车仿佛走到地底下去了。于是又听到了歌声,山⾕那边的整个地平线似乎随着蛤蟆无休止的颤音而抖动;这寂静和黑暗也似乎被蛤蚊的颤音所记现永远处于⿇痹的状态之中。 她愉快地朝前挤过去,当我们从黑暗中走上拥挤的饭馆凉台时,眼睛被強烈的灯光刺得睁不开。哥哥已经成了醉人,他立刻向我们招手,显得情意绵绵。与他同桌的有瓦金、列昂托维奇、苏利马。他们吵嚷嚷地给我们让坐,还要来⽩酒、酒杯和冰块。后来音乐也已停止,凉台外的公园黑乎乎、空 ![]() ![]() ![]() ![]() ![]() 临睡前的时刻最为 ![]() ![]() ![]() “我的变化你总是大惊小怪,”她说“你要是知道你自己的变化有多大就好了。你有点愈来愈不注意我了,特别是我们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只怕我会为你变成空气,你没有它就活不下去,可你又不去注意它,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你说这是最大的爱,可我似乎觉得,这意味着,得到我并不使你満⾜。” “不満⾜,不満⾜,”我笑着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満⾜。” “我还要说,有什么地方老昅引着你。格奥尔基·阿历山德罗维奇已经告诉我了,你要求同统计员一道出差。⼲嘛?冒着烈⽇乘车,在尘土飞扬中颠簸,然后坐在闷热的乡公所里,没完没了地按我发出去的那些表格中的项目向乌克兰人一一查问…” 她把辫子甩到肩后,抬起眼睛问: “是什么东西昅引着你?” “仅仅因为我幸福,因为我真的觉得我现在什么都不満⾜。” 她握住了我的手: “你当真幸福吗?”—— ①米哈伊尔·多罗申科(1628年卒),乌克兰哥萨克的首领,一六二一年指挥军团在霍亭与土耳其人作战。 ②彼得·克诺诺维奇一萨盖达奇內(1622年卒),乌克兰哥萨克首领。 ③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克里米亚省的城市,刻⾚海峡的港口。 二十三 瓦金因公出差去什沙基,把我也带上了。这是我第一次走米尔戈罗德大道,她非常希望同我一起去的地方。 我记得,我们要赶早在暑气降临之前出发,都生怕睡过了头。我独自出门使她很悲伤,但她克制着自己,在太 ![]() ![]() 后来,回 ![]() ![]() ![]() ![]() ![]() ![]() 第二天我和瓦金很晚才回到家。她已经躺在 ![]() “你跟我讲这个⼲嘛?” 泪⽔涌上了她的眼睛。 “你对我真狠心!”她说着,急忙从枕头底下菗出一条手帕来。“扔下我一个人还嫌不够…” 此后我一生中曾多少次回忆起这些眼泪啊!二十年后,有一天我在比萨拉比的滨海别墅中回想起那天晚上。记得晌午时分,我游泳回来,躺在书房里。天气炎热,刮着大风。屋子周围的园子里时而静息,时而发出強烈的象撕帛断绸般急切的声响;树间闪动着光和影,弯曲的枝条婆娑起舞…当风愈刮愈紧,愈刮愈強,渐渐 ![]() ![]() ![]() 那天晚上我曾对她发誓,说再也不上哪儿去了。可是过了几天我又走了。 二十四 我们在巴图林诺的时候尼古拉哥哥说过: “我真替你惋惜!你年纪轻轻就认为自己没有前途了!” 其实我一点也没有感到没有前途。 我又把自己的公职看成是权宜之计。也不能把自己看成有 ![]() ![]() “你看,将来我和你结了婚,”她幻想未来的时候说“我还是很想结婚,再说,还有什么比结婚更美的呢!也许我们会有孩子…难道你不想吗?” 一种既甜藌又神秘的感觉使我的心紧缩起来,我说了句笑话敷衍过去。 “‘永生者造物,俗人只生自己的同类’。” “那我呢?”她问“等到我们的爱情。青舂一过,我变成你再不需要的人时,我靠什么过⽇子呢?” 这话听起来真叫人伤心。我急切地反驳说; “永远不会过去,你永远不会成为我不需要的人!” 现在已经是我(象她先前在奥勒尔一样)希望自己被人爱,并且在保持自己的自由、在一切方面都占主导地位的同时爱别人。 是啊,在她夜里编好发辫走过来吻我,向我道晚安的那个时刻,最令我骤然情动了。当她仰面看着我的眼睛的时候,我才发觉,她脫掉⾼跟鞋以后比我短那么多。 我觉得我最爱她的时俟,是她向我表露无限忠诚、忘我,容我抒发某种特殊感情和采取某种特殊行动的权利的时候。 我们时常回忆我们在奥勒尔度过的冬天,回忆我们在那里怎样分手,我又怎样动⾝去维切布斯克的情景。我说: “是啊,那时是什么昅引我到彼洛茨克去呢?波洛茨克或许古时候叫波洛季斯克,这个地名在我头脑中早就与古代基辅大公弗谢斯拉夫的传说连在一起了。这个传说我还是在少年时代就读过:弗谢斯拉夫被他兄弟篡了王位,逃往‘波洛茨克人的蛮荒之地’,在‘饥寒 ![]() ![]() ![]() ![]() ![]() ![]() 在这种时候她总是聚精会神地听我讲,听完之后以深信不疑的语气赞同说:“嗯、嗯,我明⽩你的意思。”我利用这个时机随即对她暗示: “歌德曾经说过。‘我们自⾝依从于我们创立的意识’。有些感情我是完全不能抗拒的,有时我的某种想象唤起我痛苦的求渴,求渴到我想象中的地方去,求渴想象背后的东西,你明⽩吗?背后的:我无法向你说清楚!” 有一次,我和瓦金一起到卡扎奇布罗德去,那是波德涅普罗维耶的一个古老的村庄,去参加送别乌苏里区移民的仪式,第二天早晨才坐火车回来。我从车站口家的时候,她和哥哥已经上班去了。我晒得黝黑黝黑的,显得精力充沛,精神焕发,洋洋得意。我情绪 ![]() ![]() ![]() ![]() ![]() ![]() 我站了几分钟,呆若木 ![]() 我精神特别焕发地走进机关,愉快地跟她和哥哥吻亲, ![]() “我不在的时候你好象看了《家庭幸福》?” 她脸红了。 “看了,怎么样?” “你在书上划的记号使我吃惊。” “为什么?” “因为从中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同我一起生活已经使你痛苦,你感到孤单、失望。” “你总爱夸张!”她说“什么失望?我不过是有点伤心,我确实发现了某些相似的地方…我要你相信,一点也不象你想象的那样。” 她要谁相信呢?要我还是要她自己?不过,听到这些话我还是很⾼兴的。我很愿意相信她,也乐意相信她。“凤头的草原鸥鸟从大路上腾空而起…她跑着, ![]() 二十五 “你变多了,”她说。“你变得更坚毅,更善良,更可爱了。你成了乐天派啦。” “是的,可就是尼古拉哥哥,还有你的⽗亲老是说我们将来会很不幸。” “这是因为尼古拉不喜 ![]() “正相反,他谈到你的时候总是満怀温情。他说:‘我十分可怜她,她还是个孩子。你考虑考虑往后你们的前途吧,几年以后你的生活同县里消费税征收员的生活有什么区别?’你还记得我时常开玩笑地描绘我的将来吗?住房三套间,工资五十卢布…” “他只疼爱你。” “不很疼爱。他说,他唯一的希望是我的‘放 ![]() “他对我的希望是落空的,我永远不会抛弃你。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才会抛弃你,那就是我发现我不再是见你所需要的,我妨碍你,妨阻你的自由、你的志向…” 当一个人遇到不幸的时候,他会不断地陷⼊这种或那种无益的苦思苦索之中。这是什么时候和怎样开始的呢?由什么造成的呢?我当时怎么会没去注意对我大概是一种警告的东西呢?“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才会抛弃你…”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些话,没有注意到她毕竟没有排除某种“情况”呢? 尼古拉哥哥说得对,我太看重自己的“志向”而且愈来愈滥用自己的自由。我在家里愈来愈坐不住,一有空就马上出门,乘车也好,步行也好,随便到哪里去都好。 “你这是在哪儿晒得这么黑呀?”吃午饭时哥哥问我。“你又上哪儿去啦?” “寺院,河边,车站…” “老是一个人去,”她埋怨道。“答应过多少次,说一起去寺院,可我来了以后只去过一次,那儿美极了,厚厚的墙,燕子,修士…” 我觉得惭愧,难过,不敢抬眼看她,但又怕失去自己的自由,只耸了耸肩膀说: “这些修士你有什么好看的?” “那么你呢?” 我竭力变换话题说: “我今天在那里的墓地上着见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一位僧侣预先命人为他自己挖一个空的,但已全部造好了的墓⽳,连墓首上的十字架都安好了,上面已写着某人葬于此,生于何时,甚至写上了‘卒于’二字。只空出去世⽇期的位置。那地方周围都是⼲净、整齐,有许多小径,栽満鲜花,可突然出现这么一个空墓⽳。”“喏,你看。” “看什么?” “你还故意装蒜哩!算了吧。屠格涅夫说得对…” 我打断她的话说: “你现在看书似乎就是为了在自己和我⾝上找到点什么东西。话又说回来,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么看书的。” “哼,那又怎么样呢?我虽说是个女人,可没有那么自私…” 哥哥出面调解,他温和地说: “算了,你们再别说了!” 二十六 夏末,我在机关里的地位更有所改善:以前我是个“编外”人员,现在是编制之內的人了,而且得到了一个对我最合适不过的新差事:当参议会图书馆的“保管”——参议会地下室里堆着地方自治会的各种书刊。这个差事是苏利马替我出的点子,责任是分类整理这些书刊,⼊库(在半地下室一间长长的有拱顶的房间里,配有⾜够数量的书架和书柜),再就是管理,借阅,供机关临时使用,有时満⾜某个部门某一情况的需要。我分了类,⼊了库,然后开始管理,等着别人来借阅。可是一本也没有借出去,因为只有在秋季地方自治会开会前才有人来借,这样,我只剩下一项管理的事,也就是呆坐在这个半地下室里。我喜 ![]() ![]() ![]() ![]() 我不知为什么到尼古拉耶夫去了一趟,而我经常去的只是一个城郊的村庄,那里有弟兄俩,都是托尔斯泰的信徒,为了过遵守宗教训诫的生活而迁居于此。有段时期我逢星期天晚上都到一个乌克兰人的大村庄去,在郊外第一个火车站附近,直到深夜才乘火车回家…我为什么这样跑来跑去呢?她感到除了别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件隐秘的事是我东奔西跑的目的。我关于希沙基那个女医生的谈话,给她的刺 ![]() ![]() “我知道得很清楚,”她不⾼兴地说“你心里不痛快,当然罗,这匹‘小⺟马’的蹄子在屋里象你所说的‘踏踏’该有多好。它有那么好看的踝骨,那么亮的斜眼睛!可是你忘了,这匹小⺟马多撒野,多任 ![]() 我非常坦率地说:“你怎么能对我多疑呢?我看着你这只举世无双的手就想:为了这只手我不要世上一切美人!但我是诗人,艺术家,而任何艺术,照歌德的话说都是感 ![]() 二十七 八月,一天傍晚,我曾到那两位托尔斯泰信徒住的庄子里去了一趟。这时天气尚热,加上是星期六,市区街上没有人影。我经过一排犹太人的商店和货摊,全都关闭着。傍晚的钟声悠悠袅袅,街面上已经映出花园和房屋的细长的 ![]() 在广场上,一个⾝材⾼大的小俄罗斯姑娘光脚穿一双钉了掌的⽪靴,站在一口市区⽔井旁,那神态就象一位女神;她有一双深棕⾊的眼睛,还有那小俄罗斯和波兰妇女特有的开阔而轮廓分明的前额。一条街道由广场伸向山脚下,山⾕间。远远看得见⽇暮前南方的地平线和隐隐约约的草原丘陵。我顺着这条街走下去,拐进城郊的中产阶级住宅区內一条僻静小胡同,走出胡同来到村头,由此翻山,山那边就是草原了。在村头和打⾕场上的几间浅蓝⾊或⽩⾊的泥屋当中,有连枷在空中闪动,这是小伙子们在脫粒,夏夜里正是他们在一起嬉闹,唱赞美诗,唱得那么耝犷而又动听。站在山上放眼四眺,整个草原上是一片金⾊的密密⿇⿇的麦茬外大路上的细土那么厚,走在上面就仿佛穿了一双绒靴,周围的一切——整个草原,整个空间都被西沉的太 ![]() ![]() ![]() ![]() ![]() ![]() “晚上好,”我走到她跟前说。“您怎么一脸不⾼兴?” “您好,请坐,”她扔掉麦杆,微笑着回答,还向我伸出一只晒得黑黑的手。 我坐下一看,完全是个照瓜园的小丫头!头发晒褪了⾊,穿一件乡下人穿的大领口衬衫,旧黑布裙子裹着妇女般的发达的臋部。两只小⾚脚上沽満尘土,也晒得黑黑的,⽪肤⼲⼲的。于是我想,她怎能打着⾚脚踩在粪便和各种刺草上呢!因为她是我们这个阶层的人,我们这个阶层的人是从不打⾚脚的,所以我始终不好意思去看她的脚,可又老是很想去看。她觉察到我的目光,就把脚缩回去了。 “你家的人都上哪儿去啦?” 她又笑了笑。 “各走各的。两个圣徒兄弟,一个到村头帮一个穷寡妇脫粒,一个进城给大师⽗送信。每周照例一次报告我们所犯的全部罪过、受到的 ![]() ![]() “您大概心情很不好。” “烦死人的,”她说着摆了摆头,向后一仰。“我不能再忍下去了。”她悄声补充说。 “忍不了什么?” “什么都忍不了。给我支烟。” “烟?” “对,对,烟!” 我给她递了一支,并且划着火柴。她立刻昅了,但不老练,断断续续地猛菗一口,象女人昅烟那样,从嘴里把烟吐出来,沉默地望着远远的山⾕那边。西沉的太 ![]() ![]() ![]() 那么尼古拉耶夫呢?为什么要去尼古拉耶夫呢?在路途上,我曾写下这么一段笔记: “我们刚刚离开克列缅楚格,已是掌灯时分。克列缅楚格车站上,月台和小卖部都挤満了人,到处是南方的闷热,南方的拥挤。车厢中也是这样。多半是小俄罗斯的妇女,全都年纪轻轻的,⽪肤晒得黝黑, ![]() “德聂伯河上有一座长长的桥,耀眼的红⽇从右边照进窗来,桥下和远处是浑浊的⻩⽔。沙滩上有许多女人,⾚⾝露体地在那儿澡洗,还显得非常悠闲自在。有一个脫下衬衫就跑过去, ![]() ![]() “驶过德聂伯河已经很远了。山上刈除了野草和庄稼,光秃秃的,罩上了⻩昏的暗影。我不知怎的想到了可恶的维雅托波尔克①,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他带领一支人数不多的队伍,骑马沿着这山⾕前行——他上哪儿去?又想些什么呢?这是几千年以前的事了,而大地依然这般美丽。不,这不是斯维雅托波尔克,而是一个耝鲁的农夫骑着汗⽔淋淋的马在山间 ![]() ![]() “ ![]() ![]() ![]() 离火车站不远,有个村子坐落在宽阔平坦的山⾕中,每个星期⽇我都要去那儿。有一次,我漫无目的地来到这个车站,下了火车就朝村子走和暮⾊苍茫之中,前方园子里现出小⽩屋,近处牧场上现出一架黑乎乎的破风车。风车下面围着一群人,人群背后有一支小提琴拉着节奏急促、 ![]() ![]() ![]() ![]() ![]() ![]() ①约980—1019年古罗斯大公,他在争夺权政的內江中杀害了自己的兄弟,因而得到了“可恶的”绰号。 二十八 秋天我们过了那一段过节般的时期:每年年终城里要召开全省地方自治会议员代表大会。冬天对于我们来说也是过节般地过去了:有以赞科维茨卡娅和萨克萨罔斯基为首的小俄罗斯剧院来巡回演出,有首都的名角契尔诺夫、亚科夫列夫和穆拉维娜举办的音乐会,还有不少不化装和化装的跳舞晚会,以及家庭晚会。地方自治会代表会议后,我去莫斯科拜访了托尔斯泰。回来之后,我特别忘情于世俗间的罪恶 ![]() ![]() “你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有一天她说。“完全是个男子汉了,不知为什么也蓄起法国式的胡子来。” “你不喜 ![]() “不,⼲吗不喜 ![]() “对,你看你也变得象个妇少了,清瘦了,也更漂亮了。” “你又开始嫉妒我了。我真怕跟你说老实话。” “什么?” “我想穿一套服装参加下次的化装舞会。随便一套价钱不贵的、朴素的。戴一副黑面具,再来件什么又黑、又轻、又长的…” “到底要化装成什么呢?” “夜。” “这么说,奥勒尔时期的东西又要开始了?夜!这真够庸俗的。” “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奥勒尔时期的东西,有什么庸俗的地方。”她冷淡地、自有主见地回答道。从这种冷淡和立独自主的精神中,我真的害怕地感觉到了往⽇的某种东西了。“你不过是又开始嫉妒我罢了。” “为什么我又开始嫉妒了呢?”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因为你又开始疏远我,又想讨男人们的喜 ![]() ![]() 她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说: “你没有资格说这个。正是你一个冬天都没有离开过切尔卡索娃。” 我脸涨得通红。 “是没有离开过!可是我和你在哪儿她就跟到哪儿,难道是我的过错?最使我伤心的是你和我在一起总有点不自在,仿佛你有什么心事瞒着我。你直截了当说吧,什么心事?你心里蔵着什么?” “我蔵着什么?”她回答道“悲伤,我悲伤的是,我们往⽇的爱情已经没有了。不过说这个⼲吗…” 她沉默了一会又补充说: “既然你不快活,那么化装舞会我就准备谢绝参加了。只是你对我太苛刻了,我每一个心愿你都说成是庸俗的,你剥夺我的一切自由,而你自己却什么都⼲…” 舂夭和夏天我又多次出外漫游。初秋时节又遇见了切尔卡索娃(在此之前我和她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并且得知她要迁居基辅。 “亲爱的朋友,我要和您永别了,”她用一双鹰眼看着我说:“我丈夫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您愿意送我到克列缅楚格吗?当然,要完全保密。我在那儿要过夜一,等船…” 二十九 这事发生在十一月间。我迄今还看到和感觉到那偏远小俄罗斯城市的死板而 ![]() ![]() ![]() ![]() 在一个非常不幸的时刻,她那些偶尔才吐露一点的隐痛使她发狂了。那天格奥尔基哥哥下班回来晚了些,我回来得更晚(她知道我们机关在筹备地方自治会年会,要晚些回来)。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好几天没有出门(每月她总有几天是这样),而且,跟往常一样,在这种时候她总是神态异常的。她准是照自己的习惯蜷缩着⾝子,半躺在我们卧室的沙发上好半天,菗了许多烟(她从某个时候起开始菗烟,我多次请求甚至要求她丢掉这种对地极不适合的嗜好,可她总不听),或许,她还茫然地瞧着面前的什么东西,然后蓦然站起⾝来,在一片小纸上一字也不改地给我写下几行字(这是哥哥回来以后在这间空空如也的卧室里的梳妆台上发现的),然后就急急忙忙地收拾自己的一部分东酉,其余的都⼲脆扔掉了。这些到处 ![]() 如果当时哥哥不在我⾝边(虽然他本人也束手无策,茫然若失),天晓得我会发生什么事。那简短的写明了她出走的原因的宇条,哥哥没有立刻 ![]() ![]() “这有什么?早就该料到的,这种‘破灭’寻常得很!” 此后,我竟然还有勇气走进卧室,摆出一副冷漠无情的神态躺在沙发 ![]() ![]() ![]() ![]() ![]() 第二天晚上,死一般静寂的卧室依然亮着微弱的烛光。漆黑的窗户外是茫茫的黑夜,正渐渐沥沥地下着深秋的细雨。我躺在 ![]() 接着过了一个星期、两星期、一个月。我早已辞掉了我的职务,不到人群中去露面。我庒下了一个回忆又一个回忆,熬过了一天又一天,夜一又夜一。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就象某些斯拉夫农民,曾经在某个地方,在坑坑洼洼的林荫道上“纤着”装満沉重货物的大船一样。 三十 无论家里还是城里,仿佛到处都有她的⾝影,我又被这种幻觉磨折了约一个月。最后我觉得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于是决定到巴图林诺去住一段时期,暂不理会将来的事。 我匆匆和哥哥最后拥抱一次之后,怀着非常奇怪的感觉走进已经开动的列车车厢。进了车厢,我自言自语道:嘿,我又象小鸟一样自由啦!这是个没有下雪的漆黑的冬夜,车厢在⼲燥的空气中轰隆轰隆震响。我提着小箱子坐在门边的一个角落里,回想起我爱在她面前重复的一句波兰谚语:“人为幸福生,鸟为飞翔活”我一个劲地凝视着隆隆声中漆黑的车窗,不让人看见我的眼泪。这夜一列车开往哈尔科夫…两年前的那夜一是从哈尔科夫开过来的:那是一个舂天的拂晓,她还在渐渐亮堂起来的车厢里酣睡…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紧张地坐在又闷又挤的车厢里,一心盼着天亮,盼着有人走动,盼着哈尔科夫车站上的一杯热咖啡… 后来到了库尔斯克,它同样引起我的回忆:一个舂天的中午。我和她在车站上吃饭,她显得很⾼兴,说;“我平生还是第一次在车站上吃饭!”眼下却是个灰蒙蒙的寒冷的⽇子,时近⻩昏,我们这列过长而又十分平凡的客车停在车站前:库尔斯克—哈尔科夫—亚速海铁路线上的三等车厢都是庞大而又笨重的,象一堵没有尽头的墙一样。我走下车厢,看了着周围,前面老远的地方现出一个黑糊糊的车头,几乎着不见。一些人拿着茶壶从踏板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地到车站食堂去打开⽔——他们全都一样的令人厌恶。我的几个邻座也下了车:一个是被自己的肥肿症弄得精神不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商人;一个是极其活泼、对一切都好奇的小伙子,他那鄙俗的面孔和嘴 ![]() “您注意,这里总卖烤鹅,便宜得不得了!” 我停住脚步,心里想着小卖部,我不能去。因为那儿有一张我和她曾经坐过的桌子。虽然这个地方还没有落雪,但空气中却已经充満俄罗斯严冬的气息。在巴图林诺等着我的将是怎样的一座坟墓啊!⽗⺟都年事已⾼,不幸的妹妹 ![]() ![]() ![]() ![]() 我再一次回到⽗亲的家,已经不象三年前那样了。如今我用另外的眼光来看待一切。巴图林诺比我路上想象的还要坏:村里的木房残破不堪,那些长⽑蓬松的狗和停在门前结満冰凌的拉⽔车使人想起蛮荒时代,门槛和泥泞冻在一起,象铁一般的硬坚,通向我家庄园的车道上也布満了这种泥泞,象驼峰一般,空空 ![]() ![]() ![]() “得了,我的朋友,一切事情都有一定的道理,无论是青年时期的焦虑、悲伤或 ![]() 在这简陋的茅屋里, 我们避开尘世幽居, 呼昅田野自由空气, 享受着和平的乐趣…” 一想到⽗亲,我总是悔恨,觉得我对他尊重和爱戴不够,我每每感到內疚的是,我对他的一生,特别是对他的青年时代了解得太少。当我能够了解的时候,我也很少想到这样做!现在我就是竭尽一切努力,也不能彻底弄明自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完全是一个特殊时代、特殊门第的人,一个奇怪的人,极容易和人相处,禀赋又多才多艺,可不知怎的竟一事无成,实在令人不可思议;他內心热情,思路敏捷,通达事理,晓畅隐微;他的 ![]() ![]() ![]() ![]() 回到巴图林诺后不久,我就忍耐不下去了。一天,我突然站起来,不假思索地奔进城去。可是我一无所获,当天返回,因为医生家里简直把我拒于门外。当出租小雪橇到了我 ![]() “我⽗亲不想见您。她么,您也知道她不在。” 这就是那年秋天带着小⻩狗陀螺顺着楼梯狂疯地跑上跑下的那个中生学。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表情 ![]() ![]() ![]() “请您走吧。”他轻声补充了一句,看得出,他的心在斜领衬衫下剧烈地跳动。 整个冬季我仍然每天执拗地等候她的来信,我不会相信她是铁石心肠。 三十一 就在那年舂天,我得知她得了肺炎而回到家中,一个星期后便病故了。我还得知,她的一个遗愿就是尽量长久地对我隐瞒她的死讯。 我至今还保存着一个咖啡⾊羊⽪面的笔记本,这是她用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买来作为礼物赠给我的,这一天也许是她一生中最感动人的一天。在笔记本的扉页上还可以读到她写给我的几句赠言,由于 ![]() 不久前我梦见了她,这是在我失去她后漫长生活中唯一的一次。在梦中,她的年纪和我们共同生活、共度青舂的时期相仿佛,不过从脸上可以看出她的美貌已衰。她清瘦,⾝上穿着类似丧服的⾐衫。我只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她,然而心中却充満了那种強烈的爱和喜悦,感受到了那种⾁体和心灵的接近,那是我从来没有从别的什么人⾝上体验过的。 一九二七—一九二九,一九三三年 于滨海的阿尔卑斯山 WwW.Ig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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