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人生是沈从文创作的完结经典名著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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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大山里的人生 作者:沈从文 | 书号:43708 时间:2017/11/11 字数:161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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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从文 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我能正确记忆到我小时的一切,大约在两岁左右。我从小到四岁左右,始终健全肥壮如一只小豚。四岁时⺟亲一面告给我认方字,外祖⺟一面便给我糖吃,到认完六百生字时,腹中生了蛔虫,弄得⻩瘦异常,只得每天用草药蒸 ![]() 到六岁时,我的弟弟方两岁,两人同时出了疹子。时正六月,⽇夜皆在吓人⾼热中受苦。又不能躺下觉睡,一躺下就咳嗽发 ![]() ![]() 六岁时我已单独上了私塾。如一般风气,凡是私塾中给予小孩子的 ![]() ![]() 我仍然不为这话所恐吓,机会一来时总不把逃学的机会轻轻放过。当我学会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不同社会中去生活时,学校对于我便已毫无兴味可言了。 我爸爸平时本极爱我,我曾经有一时还作过我那一家的中心人物。稍稍害点病时,一家人便光着眼睛不睡眠,在 ![]() ![]() ![]() ![]() 我有了外面的自由,对于家中的爱护反觉处处受了牵制,因此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时,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好些。导领我逃出学塾,尽我到⽇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这人是我一个张姓表哥。他开始带我到他家中橘柚园中去玩,到城外山上去玩,到各种野孩子堆里去玩,到⽔边去玩。他教我说谎,用一种谎话对付家中,又用另一种谎话对付学塾,引 ![]() 现在说来,我在作孩子的时代,原来也不是个全不知自重的小孩子。我并不愚蠢。 当时在一班表兄弟中和弟兄中,似乎只有我那个哥哥比我聪明,我却比其他一切孩子懂事。但自从那表哥教会我逃学后,我便成为毫不自重的人了。在各样教训各样的方法管束下,我不 ![]() ![]() ![]() 离开私塾转⼊新式小学时,我学的总是学校以外的。到我出外自食其力时,我又不曾在职务上学好过什么,二十年后我“不安于当前事务,却倾心于现世光⾊,对于一切成例与观念皆十分怀疑,却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这分 ![]() 自从逃学成习惯后,我除了想方设法逃学,什么也不再关心。 有时天气坏一点,不便出城上山里去玩,逃了学没有什么去处,我就一个人走到城外庙里去。本地大建筑在城外计三十来处,除了庙宇就是会馆和祠堂。空地广阔,因此均为小手工业工人所利用。那些庙里总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绞绳子,织竹簟,做香,我就看他们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于相骂,我也看着,看他们如何骂来骂去,如何结果。因为自己既逃学,走到的地方必不能有 ![]() ![]() 来去学校我得拿一个书篮。內中有十多本破书,由《包句杂志》、《幼学琼林》到《论语》、《诗经》、《尚书》通常得背诵。分量相当沉重。逃学时还把书篮挂到手肘上,这就未免太蠢了一点。凡这么办的可以说是不聪明的孩子。许多这种小孩子,因为逃学到各处去,人家一见就认得出,上年纪一点的人见到时就会说:“逃学的,赶快跑回家挨打去,不要在这里玩。”若无书篮可不会受这种教训。因此我们就想出了一个方法,把书篮寄存到一个土地庙里去。那地方无一个人看管,但谁也用不着担心他的书篮。 小孩子对于土地神全不缺少必需的敬畏,都信托这木偶,把书篮好好的蔵到神座龛子里去,常常同时有五个或八个,到时却各人把各人的拿走,谁也不会 ![]() 逃学失败被家中学校任何一方面发觉时,两方面总得各挨一顿打。在学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处罚过后还要对孔夫子牌位作一揖,表示忏悔。 有时又常常罚跪至一 ![]() 家中对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情形,以为只是教师方面太宽的过失,因此又为我换一个教师。我当然不能在这些变动上有什么异议。这事对我说来,我倒又得感谢我的家中。因为先前那个学校比较近些,虽常常绕道上学,终不是个办法,且因绕道过远,把时间耽误太久时,无可托词。现在的学校可真很远很远了,不必包绕偏街,我便应当经过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了。从我家中到那个新的学塾里去时,路上我可看到针铺门前永远必有一个老人戴了极大的眼镜,低下头来在那里磨针。又可看到一个伞铺,大门敞开,作伞时十几个学徒一起工作,尽人欣赏。又有⽪靴店,大胖子⽪匠,天热时总腆出一个大而黑的肚⽪(上面有一撮⽑!)用夹板上鞋。又有剃头铺,任何时节总有人手托一个小小木盘,呆呆的在那里尽剃头师傅刮脸。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強壮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的,手扶着墙上横木,偏左偏右的摇 ![]() ![]() 我就 ![]() 每天上学时,我照例手肘上挂了那个竹书篮,里面放十多本破书。在家中虽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门,即刻就把鞋脫下拿到手上,⾚脚向学校走去。不管如何,时间照例是有多余的,因此我总得绕一节路玩玩。若从西城走去,在那边就可看到牢狱,大清早若⼲人带了脚镣从牢中出来,派过衙门去挖土。若从杀人处走过,昨天杀的人还没有收尸,一定已被野狗把尸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过去看看那个糜碎了的尸体,或拾起一块小小石头,在那个污秽的头颅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 ![]() 既然到了溪边,有时候溪中涨了小小的⽔,就把 ![]() ![]() ![]() ![]() ![]() 我最 ![]() ![]() ![]() ![]() ![]() ![]() 若在四月落了点小雨,山地里田塍上各处都是蟋蟀声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这些时节,我便觉得学校真没有意思,简直坐不住,总得想方设法逃学上山去捉蟋蟀。有时没有什么东西安置这小东西,就走到那里去,把第一只捉到手后又捉第二只,两只手各有一只后,就听第三只。本地蟋蟀原分舂秋二季,舂季的多在田间泥里草里,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里瓦砾中,如今既然这东西只在泥层里,故即或两只手心各有一匹小东西后,我总还可以想方设法把第三只从泥土中赶出,看看若比较手中的大些,即开释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轮流换去,一整天方捉回两只小虫。城头上有⽩⾊炊烟,街巷里有摇铃铛卖煤油的声音,约当下午三点左右时,赶忙走到一个刻花板的老木匠那里去,很奋兴的同那木匠说:“师傅师傅,今天可捉了大王来了!” 那木匠便故意装成无动于衷的神气,仍然坐在⾼凳上玩他的车盘,正眼也不看我的说:“不成,要打打得赌点输赢!”我说:“输了替你磨刀成不成?” “嗨,够了,我不要你磨刀,你哪会磨刀!上次磨凿子还磨坏了我的家伙!” 这不是冤枉我,我上次的确磨坏了他一把凿子。不好意思再说磨刀了,我说: “师傅,那这样办法,你借给我一个瓦盆子,让我自己来试试这两只谁能⼲些好不好?”我说这话时真怪和气,为的是他以逸待劳,若不允许我还是无办法。 那木匠想了望,好像莫可奈何才让步的样子。“借盆子得把战败的一只给我,算作租钱。” 我満口答应:“那成,那成。” 于是他方离开车盘,很慷慨的借给我一个泥罐子,顷刻之间我就只剩下一只蟋蟀了。 这木匠看看我捉来的虫还不坏,必向我提议:“我们来比比,你赢了我借你这泥罐一天;你输了,你把这蟋蟀输给我,办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么一个办法,连说“公平,公平”于是这木匠进去了一会儿,拿出一只蟋蟀来同我的斗,不消说,三五回合我的自然又败了。他的蟋蟀照例却常常是我前一天输给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点颓丧,明⽩我认识那匹小东西,担心我生气时一摔,一面赶忙收拾盆罐,一面带着鼓励我神气笑笑的说:“老弟,老弟,明天再来,明天再来!你应当捉好的来,走远一点。明天来,明天来!” 我什么话也不说,微笑着,出了木匠的大门,空手回家了。 这样一整天在为雨⽔泡软的田塍上 ![]() ![]() ![]() 即或在家中那么受磨折,到学校去时又免不了补挨一顿板子。我还是在想逃学时就逃学,决不为经验所恐吓。 有时逃学又只是到山上去偷人家园地里的李子枇杷,主人拿着长长的竹竿大骂着追来时,就飞奔而逃,逃到远处一面吃那个赃物,一面还唱山歌气那主人,总而言之,人虽小小的,两只脚跑得很快,什么茨棚里钻去也不在乎,要捉我可捉不到,就认为这种事很有趣味。 可是只要我不逃学,在学校里我是不至于象其他那些人受处罚的。我从不用心念书,但我从不在应当背诵时节无法对付。许多书总是临时来读十遍八遍,背诵时节却居然琅琅上口,一字不遗。也似乎就由于这份小小聪明,学校把我同一般同学一样待遇,更使我轻视学校。家中不了解我为什么不想上进,不好好的利用自己聪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为什么只要我读书,不让我玩。我自己总以为读书太容易了点,把认得的字记记那不算什么希奇。最希奇处应当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分习惯下所做的一切事情。为什么骡子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什么刀得烧红时在⽔里一淬方能硬坚?为什么雕佛像的会把木头雕成人形,所贴的金那么薄又用什么方法作成?为什么小铜匠会在一块铜板上钻那么一个圆眼,刻花时刻得整整齐齐?这些古怪事情太多了。 我生活中充満了疑问题,都得我自己去找寻解答。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发愁。就为的是⽩⽇里太野,各处去看,各处去听,还各处去嗅闻,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屠户⾝上的气味,烧碗处土窑被雨以后放出的的气味,要我说来虽当时无法用言语去形容,要我辨别却十分容易。蝙蝠的声音,一只⻩牛当屠户把刀剸进它喉中时叹息的声音,蔵在田塍土⽳中大⻩喉蛇的鸣声,黑暗中鱼在⽔面拨刺的微声,全因到耳边时分量不同,我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因此回到家里时。夜间我便做出无数希奇古怪的梦。这些梦直到将近二十年后的如今,还常常常使我在半夜时无法安眠,既把我带回到那个“过去”的空虚里去,也把我带往空幻的宇宙里去。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够宽广了,但我似乎还得一个更宽广的世界。我得用这方面得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从比较中知道谁好谁坏。我得看许多业已由于好询问别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觉到的世界上的新鲜事情新鲜东西。结果能逃学时我逃学,不能逃学我就只好做梦。 照地方风气说来,一个小孩子野一点的,照例也必需強悍一点,才能各处跑去。因为一出城外,随时都会有一样东西突然扑到你⾝边来,或是一只凶恶的狗,或是一个顽劣的人。无法抵抗这点袭击,就不容易各处自由放 ![]() ![]() “要打吗?你来,我同你来。” 到时也只那一个人拢来。被他打倒,你活该,只好伏在地上尽他庒着痛打一顿。你打倒了他,他活该,把他揍够后你可以自由走去,谁也不会追你,只不过说句“下次再来”罢了。 可是你 ![]() 感谢我那爸爸给了我一分勇气,人虽小,到什么地方去我总不害怕。到被人围上必需打架时,我能挑出那些同我不差多少的人来,我的敏捷同机智,总常常占点上风。有时气运不佳,不小心被人摔倒,我还会有方法翻⾝过来庒到别人⾝上去。在这件事上我只吃过一次亏,不是一个小孩,却是一只恶狗,把我攻倒后,咬伤了我一只手。我走到任何地方去都不怕谁,同时因换了好些私塾,各处皆有些同学,大家既都逃过学,便有无数朋友,因此也不会同人打架了。可是自从被那只恶狗攻倒过一次以后,到如今我却依然十分怕狗。(有种两脚狗我更害怕,对付不了。) 至于我那地方的大人,用单刀、扁担在大街上决斗本不算回事。事情发生时,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亲,只不过说:“小杂种,站远一点,不要太近!”嘱咐小孩子稍稍站开点儿罢了。本地军人互相砍杀虽不出奇,行刺暗算却不作兴。这类善于殴斗的人物,有军营中人,有哥老会中老幺,有好打不平的闲汉,在当地另成一帮,豁达大度,谦卑接物,为友报仇,爱义好施,且多非常孝顺。但这类人物为时代所陶冶,到民五以后也就渐渐消灭了。虽有些青年军官还保存那点风格,风格中最重要的一点洒脫处,却为了军纪一类影响,大不如前辈了。 我有三个堂叔叔两个姑姑都住在城南乡下,离城四十里左右。那地方名⻩罗寨,出強悍的人同猛鸷的兽。我爸爸三岁时在那里差一点险被老虎咬去。我四岁左右,到那里第一天,就看见四个乡下人抬了一只死老虎进城,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我还有一个表哥,住在城北十里地名长宁哨的乡下,从那里再过去十里便是苗乡。 表哥是一个紫⾊脸膛的人,一个守碉堡的战兵。我四岁时被他带到乡下去过了三天,二十年后还记得那个小小城堡⻩昏来时鼓角的声音。 这战兵在苗乡有点威信,很能喊叫一些苗人。每次来城时,必为我带一只小斗 ![]() ![]() 我上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书 我改进了新式小学后,学校不背诵经书,不随便打人,同时也不必成天坐在桌边,每天不只可以在小院中玩,互相扭打,先生见及,也不加以约束,七天照例又还有一天放假,因此我不必再逃学了。可是在那学校照例也就什么都不曾学到。每天上课时照例上上,下课时就遵照大的生学指挥,找寻大小相等的人,到 ![]() ![]() 一到星期⽇,我在家中写了十六个大字后,就一溜出门,一直到晚方回家中。 半年后,家中⺟亲相信了一个亲戚的建议,以为应从城內第二初级小学换到城外第一小学,这件事实行后更使我方便快乐。新学校临近⾼山,校屋前后各处是大树,同学又多,当然十分有趣。到这学校我仍然什么也不学得,生字也没认识多少,可是我倒学会了爬树。几个人一下课就在校后山边各自拣选一株合抱大梧桐树,看谁先爬到顶。我从这方面便认识约三十种树木的名称。因为爬树有时跌下或扭伤了脚,刺破了手,就跟同学去采药,又认识了十来种草药。我开始学会了钓鱼,总是上半天学钓半天鱼。我学会了采笋子,采蕨菜。后山上到舂天各处是野兰花,各处是可以充饥解渴的刺莓,在竹篁里且有无数雀鸟,我便跟他们认识了许多雀鸟,且认识许多果树。去后山约一里左右,又有一个制瓷器的大窑,我们便常常到那里去看人制造一切瓷器,看一块⽩泥在各样手续下如何就变成为一个饭碗,或一件别种用具的生产过程。 学校环境使我们在校外所学的实在比校內课堂上多十倍。但在学校也学会了一件事,便是各人用刀在座位板下镌雕自己的名字。又因为学校有做手工的⽩泥,我们就用⽩泥摹塑教员的肖像,且各为取一怪名:“绵羊”“耗子”“老土地菩萨”还有更古怪的称呼。总之随心所 ![]() 照情形看来,我已不必逃学,但学校既不严格,四个教员恰恰又有我两个表哥在內,想要到什么地方去时,我便请假。看戏请假,钓鱼请假,甚至于几个人到三里外田坪中去看人割禾、捉蚱蜢也向老师请假。 那时我家中每年还可收取租⾕三百石左右,三个叔⽗二个姑⺟占两份,我家占一份。 到秋收时,我便同叔⽗或其他年长亲戚,往二十里外的乡下去,督促佃户和临时雇来的工人割禾。等到田中成 ![]() ![]() ![]() ![]() 为了打猎,秋末冬初我们还常常去佃户家。看他们下围,跟着他们 ![]() ![]() ![]() 学校既然不必按时上课,其余的时间我们还得想出几件事情来消磨,到下午三点才能散学。几个人爬上城去,坐在大铜炮上看城外风光,一面拾些石头奋力向河中掷去,这是一个办法。另外就是到 ![]() ![]() 因为学校有几个乡下来的同学,⾝体壮大异常,便有人想出好主意,提议要这些乡下孩子装成马匹,让较小的同学跨到马背上去,同另一匹马上另一员勇将来作战,在上面扭成一团,直到跌下地后为止。这些作马匹的同学,总照例非常忠厚可靠,在任何情形下皆不卸责。作战总有受伤的,不拘谁人头面有时流⾎了,就抓一把⻩土,将伤口敷上,全不在乎似的。我常常设计把这些人马调度得十分如法,他们服从我的编排,比一匹真马还驯服规矩。 放学时天气若还早一些,几个人不是上城去坐坐,就常常沿了城墙走去。有时节出城去看看,有谁的柴船无人照料,看明⽩了这只船的的确确无人时,几人就匆忙跳上了船,很快的向河中心划去。等一会那船主人来时,若在岸上和和气气的说: “兄弟,兄弟,快把船划回来。我得回家!” 遇到这种和平讲道理人时,我们也总得十分和气把船划回来,各自跳上了岸,让人家上船回家。若那人 ![]() ![]() ![]() ![]() ![]() “少爷,够了,请你上岸!” 于是几个人便上岸了。有时不凑巧,我们也会为人用小桨竹篙一路追赶着打我们,还一路骂我们。只要逃走远一点点,用什么话骂来,我们照例也就用什么话骂回去,追来时我们又很快的跑去。 那河里有鳜鱼,有鲫鱼,有小鲇鱼,钓鱼的人多向上游一点走去。隔河是一片苗人的菜园,不涨⽔,从跳石上过河,到茶园里去看花、买菜心吃的次数也很多。河滩上各处晒満了⽩布同青菜,每天还有许多妇人背了竹笼来洗⾐,用木 ![]() 天热时,到下午四点以后,満河中都是⾚光光的⾝体。有些军人好事爱玩,还把小孩子,战马,看家的狗,同一群鸭雏,全部都带到河中来。有些人⽗子数人同来,大家皆在 ![]() ![]() ![]() ![]() ![]() 我们澡洗可常常到上游一点去,那里人既很少,⽔又极深,对我们才算合式。这件事自然得随着家中人。家中照例总为我担忧,唯恐一不小心就会为⽔淹死。每天下午既无法噤止我出去玩,又知道下午我不会到米厂上去同人赌骰子,那位对于拘管我侦察我十分负责的大哥,照例一到饭后我出门不久,他也总得到城外河边一趟。人多时不能从人丛中发现我,就沿河去注意我的⾐服,在每一堆⾐服上来一分注意。一见到了我的⾐服,一句话不说,就拿起来走去,远远的坐到大路上,等候我要穿⾐时来同他会面。⾐ ![]() 那些同学便故意大声答着:“我们不知道,你不看看⾐服吗?” “你们不正是成天在一堆胡闹吗?” “是呀,可是现在谁知道他在哪一片天底下。” “他不在河里吗?” “你不看看⾐服吗?不数数我们的人数吗?” 这好人便各处望望,果然不见到我的⾐ ![]() ![]() 有时这好人明知道我在河中,当时虽无法擒捉,回头却常常隐蔵在城门边,坐在卖荞粑的苗妇人小茅棚里,很有耐心的等待着。等到我十分⾼兴的从大路上同几个朋友走近⾝时,他便风快的同一只公猫一样,从那小棚中跃出,一把攫住了我⾐领。于是同行的朋友就大嚷大笑,伴送我到家门口,才自行散去。不过这种事也只有三两次,从经验上既知道这一着棋时,我进城时便常常故意慢一阵,有时且绕了极远的东门回去。 我人既长大了些,权利自然也多些了,在生活方面我的权利便是,即或家中明知我下河洗了澡,只要不是当面被捉,家中可不能用爬搔⽪肤方法决定我应否受罚了。同时我的游泳自然也进步多了。我记得,我能在河中来去泅过三次,至于那个名叫熊澧南的,却大约能泅过五次。 下河的事若在平常⽇子,多半是三点晚饭以后才去。如遇星期⽇,则常常几人先一天就邀好,过河上游一点棺材潭的地方去,泡一个整天,泅一阵⽔又摸一会鱼,把鱼从⽔中石底捉得,就用枯枝在河滩上烧来当点心。有时那一天正当附近十里长宁哨苗乡场集,就空了两只手跑到那地方去玩一个半天。到了场上后,过卖牛处看看他们讨论价钱盟神发誓的样子,又过卖猪处看看那些大猪小猪,查看它,把后脚提起时必锐声呼喊。 又到赌场上去看那些乡下人一只手抖抖的下注,替别人担一阵心。又到卖山货处去,用手摸摸那些豹子老虎的⽪⽑,且听听他们谈到猎取这野物的种种危险经验。又到卖 ![]() ![]() ![]() ![]() ![]() ![]() ![]() ![]() 机会不巧不曾碰到这么一个慷慨的亲戚,我们也依然不会瘪了肚⽪回家。沿路有无数人家的桃树李树、果实全把树枝庒得弯弯的,等待我们去为它们减除一分担负。还有多少⻩泥田里,红萝卜大得如小猪头,没有我们去吃它,赞美它,便始终委屈在那深土里!除此以外,路塍上无处不是莓类同野生樱桃,大道旁无处不是甜滋滋的枇杷,无处不可得到充饥果腹的山果野莓。口渴时无处不可以随意低下头去喝⽔。至于茶油树上长的茶莓,则长年四季都可以随意采吃,不犯任何忌讳。即或任何东西没得吃,我们还是依然十分⾼兴。就为的是乡场中那一派空气,一阵声音,一分颜⾊,以及在每一处每一项生意人⾝上发出那一股不同臭味,就够使我们觉得満意!我们用各样官能吃了那么多东西,即使不再用口来吃喝,也很够了。 到场上去我们还可以看各样⽔碾⽔碓,并各种形式的⽔车。我们必得经过好几个榨油坊,远远的就可以听到油坊中打油人唱歌的声音。一过油坊时便跑进去,看看那些堆积如山的桐子,经过些什么手续才能出油。我们只要稍稍绕一点路,还可以从一个造纸工作场过⾝,在那里可以看他们利用⽔力捣碎稻草同竹篠,用细篾帘子勺取纸浆作纸。 我们又必须从一些造船的河滩上过⾝,有万千机会看到那些造船工匠在太 ![]() ![]() 总而言之,这样玩一次,就只一次,也似乎比读半年书还有益处。若把一本好书同这种好地方尽我拣选一种,直到如今我还觉得不必看这本弄虚作伪千篇一律用文字写成的小书,却应当去读那本⾊香具备內容充实用人事写成的大书。 我不明⽩我为什么就学会了赌骰子。大约还是因为每早上买茶,总可剩下三五个小钱,让我有机会停近用骰子赌输赢的糕类摊子。起始当三五个人蹲到那些戏楼下,把三粒骰子或四粒骰子或六粒骰子抓到手中奋力向大土碗掷去,跟着它的变化喊出种种专门名词时,我真忘了自己也忘了一切。那富于变化的六骰子赌,七十二种“快”“臭”一眼间我都能很得体的喊出它的得失。谁也不能在我面前占便宜,谁也骗不了我。自从精明这一项玩意儿以后,我家里这一早上若派我出去买菜,我就把买菜的钱去作注,同一群小无赖在一个有天棚的米厂上玩骰子,赢了钱自然全部买东西吃,若不凑巧全输掉时,就跑回来悄悄的进门找寻外祖⺟,从她手中把买菜的钱得到。 但这是件相当冒险的事,家中知道后可得痛打一顿,因此赌虽然赌,经常总只下一个铜子的注,赢了拿钱走去,输了也不再来,把菜少买一些,总可敷衍下去。 由于赌术精明,我不大担心输赢。我倒最希望玩个半天结果无输无赢。我所担心的只是正玩得十分⾼兴,忽然后领一下子为一只強硬有力的瘦手攫定,一个哑哑的声音在 我耳边响着: “这一下捉到你了!这一下捉到你了!” 先是一惊。想挣扎可不成。既然捉定了,不必回头,我就明⽩我被谁捉到,且不必猜想,我就知道我回家去应受些什么款待。于是提了菜篮让这个仿佛生下来给我作对的人把我揪回去。这样过街可真无脸面,因此不是请求他放和平点抓着我一只手,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情形下,忽然挣脫,先行跑回家去,准备他回来时受罚。 每次在这件事上我受的处罚都似乎略略过分了些,总是把一条绣花的⽩绸 ![]() ![]() 我从那方面学会了不少下流野话和博赌术语,在亲戚中⾝份似乎也就低了些。只是当十五年后,我能够用我各方面的经验写点故事时,这些耝话野话,却给了我许多帮助,增加了故事中人物的⾊彩和生命。 ⾰命后,本地设了女学校,我两个姐姐一同被送到女学校读书。我那时也 ![]() ![]() ![]() ![]() 一到女学校时,我必跑到长廊下去,欣赏那些平时不易见到的织布机器。那些大小不同的钢齿轮互相衔接,一动它时全部都转动起来,且发出一种异样陌生的声音,听来我总十分 ![]() 当我转⼊⾼小那年,正时民国五年,我们那地方为了上年受蔡锷讨袁战事的刺 ![]() ![]() ![]() 有同学在里面受过训练来的,精神比起别人来特别強悍,显明不同于一般同学。我们觉得奇怪。这同学就告我们一切,且问我愿不愿意去。并告我到里面后,每两月可以考选一次,配吃一份口粮作守兵战兵的,就可以补上名额当兵。在我生长那个地方,当兵不是聇辱。多久以来,文人只出了个翰林即熊希龄,两个进士,四个拔贡。至于武人,随同曾国荃打⼊南京城的就出了四名提督军门,后来从⽇本士官学校出来的朱湘溪,还作蔡锷的参谋长,出⾝保定军官团的,且有一大堆,在湘西十三县似占第一位。本地的光荣原本是从过去无数男子的勇敢流⾎博来的。谁都希望当兵,因为这是年轻人一条出路,也正是年轻人唯一的出路。同学说及进“技术班”时,我就答应试来问问我的⺟亲,看看⺟亲的意见,这将军的后人,是不是仍然得从步卒出⾝。 那时节我哥哥已过热河找寻⽗亲去了,我因不受拘束,生活既⽇益放肆,不易教管,⺟亲正想不出处置我的好方法,因此一来,将军后人就决定去作兵役的候补者了。 wWW.iG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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