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妇集是沈从文创作的完结经典名著作品 |
![]() |
|
闺蜜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主妇集 作者:沈从文 | 书号:43691 时间:2017/11/10 字数:14704 |
上一章 王谢子弟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七爷等信信不来,心里着急,在旅馆里发脾气。房中地板上到处抛得有香烟头,好象借此表示要不负责一切不负责的意思。 算算⽇子,已经十九,最末一个快信也寄出了七天,电报去了两天,盼回信还无回信。七爷以为家中妇人女子无见识,话犹可说,男子可不该如此。要办事就得花钱,吝啬应当花的钱,是缺少常识,是自私。 “什么都要钱!什么都要钱!这鬼地方哪比家乡,住下来要吃的,捉一只肥 ![]() ![]() 七爷把这些话写在信上,寄给湖北家里去,也寄给杭州住家的两个堂兄,都没有结果,末了只好拿来向跟随茅大发挥。 其时茅大在七爷⾝边擦烟嘴,顺口打哇哇说“可不是! 好在还亏七爷,手捏得紧紧的,花一个是一个,从不落空。若换个二爷来,恐怕早糟了。“ 七爷牢 ![]() “他们哪知道七爷认真办事,任劳任怨的苦处。可是我昨天打了一卦,算算今天杭州信不来,家里信会来。” “会来吗?才不会来!除了捏紧荷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若不是为祖上这一点产业,作子孙的不忍它不明不⽩断送掉,我不舒舒服服在家里作老太爷,还愿意南船北马来到这鬼地方憋穷气?“ 茅大说“他们不体谅七爷,殊不知这事没有七爷奔走,谁办得了?也是七爷人好心好,换谁都不成!” 七爷苦笑着,一面剥格剥格捏着手指骨,一面说“这是我自己讨来的,怪不得谁。我不好事,听它去,就罢了。祖上万千家业有多少不是那么完事?我家那些大少爷,没受过什么教育,不识大体,爱财如命,说是⽩说。” “我可不佩服那种人,看财奴。” 七爷耳朵享受着茅大种种阿谀,心里仿佛轻松了一点。话掉转了方向“老茅,我看你那神气,一定和二美里史家老子婊有一手,你说是不是?” 茅大又狡猾又谦虚摇着手,好象深恐旁人听见的样子“七爷,你快莫 ![]() “你是老实人?我不管着你,你才真不老实!我 ![]() 茅大不再分辩了,做出谄媚样子,只是咕咕的笑。 七爷又说“老子婊 ![]() “那是真的,天下什么事瞒得过七爷?” “家里他们还以为我为人不老成,胡来, ![]() “他们知道个什么?⾜不出门,不见过世界,哪能比七爷为人精明能⼲,绝顶聪敏。” 茅大知道七爷是英雄无钱胆不壮,做人事事不方便。这次来天津办地产 ![]() 家里虽寄了八百,杭州来了一千,钱到手,哗喇哗喇一开销,再加上无事时过二美里“史湘云”处去坐坐,带小娼妇到中原公司楼上楼下溜一趟,一瓶法国香⽔三十六元,一个摩洛哥⽪钱包二十八元,半打真可可牌袜丝三十元,一件新⾐料七十五元,两千块钱放在手边,能花个多久?钱花光了,人自然有点脾气。不说几句好话送他上天,让他在地面上盘旋找岔子,近⾝的当然只有吃亏。 七爷为人也怪,大处不扣扣小处。在场面上做人,花钱时从不失格,但平常时节却耐心耐气向茅大算零用账,发信,买纸烟,买⽔果,都计算得一是一,二是二,毫不马虎。在他看来这倒是一种哲学,一种驾驭婢仆的哲学。他以为孔夫子说过,小人女子难养,放纵一点点必糟。所以不能不谨严。 能恩威并用,仆人就怀德畏刑,不敢欺主。茅大摸透了七爷脾气,表面上各事百依百顺,对金钱事尤其坦⽩分明。买东西必比七爷 ![]() 七爷真如他自己所说,若不是不忍心祖上一点产业⽩⽩丢掉,住在家乡原很写意,不会来到天津旅馆里受罪。 七爷家住在×州城里,是很有名气的旧家弟子。⾝属二老房。本⾝原是从新二房抱过二老房的,过房自然为的是预备接收一笔遗产。过房时年纪十七岁,尚未娶 ![]() 不过族大人多,弟子龙蛇不一。穷叔辈想分润一点,三石五石的借贷,还可望点缀点缀,百八十石的要索,势不可能。于是就设计邀约当地小官吏和 ![]() ![]() ![]() ![]() 七爷从这种环境里,自然造成一种 ![]() ![]() 照相机,自来⽔笔, ![]() ![]() 极赞成西洋物质文明,且打算将来把大儿子学医。但他也恰如许多老古板人一样,觉得年青人学外国,谈自由恋爱,社会⾰命,对于国中旧道德全不讲究,实在不妥。对人生也有理想,最⾼理想是粮食涨价,和县城里光明照相馆失火。若前者近于物质的,后者就可说是纯粹精神的。照相馆失火对他本人毫无好处,不过因为那照相馆少老板笑他吃过女人洗脚⽔,这事很损害他的名誉。七爷原来是懂旧道德也爱惜名誉的。若无其他变故,七爷按着⾝分的命定,此后还有两件事等待他去作,第一是纳妾,第二是昅鸦片烟。 但时代改造一切,也影响到这个人生活。国民⾰命军进⼊武汉时,×州大户人家都移家杭州和苏州避难,七爷作了杭州公寓。家虽住杭州,个人却有许多理由常往海上走走。海上新玩意儿多,哄人的,具博赌 ![]() ![]() ⾰命军定都南京后,新的机会又来了,老三房的二爷,在山东作了旅长,还兼个什么清乡司令,问七爷愿意不愿意作官。他当然愿意,因此过了山东。在那队部里他作的是中校参谋,可谓名副其实。二爷 ![]() ![]() ![]() ![]() 回家乡后他多了两重资格,一是住过海上,二是作过军官。在这两重资格下,加上他原有那个大少爷资格,他成了当地小名人。他觉得知识比老辈丰富些,见解也比平常人⾼明些。忽然对办实业热心起来,且以为要国中富強,非振兴实业不可。热心的结果是在本地开了个洋货铺,仿海上百货公司办法,一切代表文明人所需要的东西,无一不备。代啂粉,小孩用的车子(还注明英国货),真派克笔,大铜 ![]() 这种用钱方法正如同从一个缸里摸鱼,请客用它,敬神用它,送礼也用它,消耗多,情形当然越来越不济事。办实业既失败了,还得想法。南京祠堂有点附带产业,应分归二老房和新大房的大爷三爷,三股均分。地产照当时情形估价两万。 七爷跑到杭州去向两个哥哥商量办法: “我想这世界成天在变,人心⽇坏,世道⽇非。南京地方前不久他们修什么马路牛路,拆了多少房子,划了多少地归公。我们那点地⽪,说不定查来查去,会给人看中,不想办法可不成!” 大爷说:“老七,这是笑话!我们有凭有据,说不得人家还会把我们地方抢去!” 七爷就做成精明样子冷冷的说“抢倒不抢,因为南京空地方多着。只是万一被他们看中了,把祠堂挖作池塘,倒会有的。到那时节祖先牌位无处放,才无可奈何!” 三爷聪明,知道七爷有主张,问七爷“老七,你想有什么办法?” 七爷说“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是那么想着罢了。照分上说我年纪小,不能说话。我为祠堂设想,譬如说,我们把这块地⽪卖了,在另外不会发生问题的地方,买一块地⽪,再不然把钱存下来生利息,留作三房弟子奖学金,大爷以为如何?” 大爷心实,就说“这使不得。一切还是从长计议。” 三爷知道七爷来意了,便建议“地产既是三房共有的,老七有老七的理由。人事老在变动,祠堂既从前清官产划出来的,如今的世界,什么都不承认,谁敢说明天这地⽪不会当作官产充公。不过变卖祠堂给人家听到时是笑话,不知道的人还说王家子孙不肖,穷了卖祠堂。并且一时变卖也不容易。不如我和大爷凑七千块钱给七爷,七爷权利和义务就算完事。至于七爷把这笔钱如何处置,我们不过问。不知大爷赞不赞同。” 大爷先是不同意,但无从坚持,只好答应下来。 七爷在文件上签了字,把钱得到手后,过海上打了一个转,又回南京住了一阵子,在南京时写信给三爷,说是正预备把五千块钱投资到个顶可靠顶有希望事业上去,作将来儿女教育经费。事实上七爷回×州时,还剩下三千块钱,其余四千已全无下落。 为紧缩政策,七爷又觉悟了,就从×州城里迁往乡下田庄上去住,预备隐居。写信汇款到青岛去买苹果树,杭州去买⽔藌桃树,苏州去买大叶桑树,又托人带了许多草种,花种,菜种,且买了洋 ![]() 两年后,果然有了成绩。别的失败,所种的大卷心洋菜有了收成。不过乡下人照例不吃洋菜,派人挑进城,来回得走五十里路,卖给人又卖不去,除了送亲戚,只有福音堂的洋人是唯一主顾。但七爷却不好意思要洋人的钱。七爷种菜成功,因此作了县农会的名誉顾问,被当地人看成一个专家,自己也以为是个专家。 如今来天津,又是解决祠堂的产业。不过天津情形比南京复杂,解决不容易。因为祠产大部分土地在十年前早被军阀圈作官地拍卖了,剩余的地已不多,还有问题。七爷想依照南京办法,大爷三爷又不肯承受。七爷静极思动,自以为天津有门路,活动很有把握,自告奋勇来天津理办这件事。 国中事极重人情,这事自然也可以从人情上努力。二爷军队上 ![]() 至于用钱,那是事先说好,三房先各拿出一千元,不⾜时或借或拉,再平均分摊。解决后也作三股均分,另外提出一成作七爷酬劳。三爷为人厚道,先 ![]() 七爷到天津已差不多两个月,钱花了两千过头,事情还毫无头绪,无解决希望。想用地产押款又办不到。写信回家乡要钱,不是经租的作鬼,就是信被老丈人扣住了,付之不理。 七爷在天津找到一个又能⼲又可靠的律师作顾问。这律师,一个肚子被⾁食填満、鼻子尖被酒浸得通红的小胖子。永远是夹着那只脏⽪包,永远好象忙匆匆的,永远说什么好朋友中风了,自己这样应酬多,总有一天也会忽然那么倒下不再爬起。说到这里时差不多总又是正当他躺到七爷房中那沙发上去时。 律师是个敲头掉尾巴的人,一双小眼睛瞅着七爷,从七爷神气上就看得出款子还不来。且深深知道款子不来,七爷着急不是地产权的确定,倒是答应二美里史湘云的事不能如约践行。这好朋友总装成极关心又极为难的神气。 “七爷,我又见过了杨副官长,荀参事,都说事情有办法。 何况二爷还是保定同学!贾菽歉龌共焕绰穑俊*七爷象个小孩子似的,敲着桌子边说话:“我们王家人你真想不到是个什么脑筋。要钓大鱼,又舍不得小鱼。我把他们也莫可奈何。我想放弃了它,索 ![]() 律师以为七爷说的是真话,就忙说: “七爷,这怎么能放弃?自己的权利总得抓住!何况事情已有了八分,有凭据,有人证,功亏一篑,岂不可惜。我昨天见处长,我还催促他:”处长,你得帮点忙!七爷是个急 ![]() ![]() ![]() ![]() “那是他们不⾝临其境,不知甘苦。” “你觉得我们那事真有了点边吗?” “当然。”律师说到这里,把手作成一个圆圈,象征硬币“还是这个!我想少不了还是这个!风雪満天下,知心能几人?‘他们话虽说得好,不比你我好朋友,没有这个总不成*我们也不便要人家⽩尽义务,七爷你说是不是?” 七爷说“那当然,我姓王的,不是只知有己的人。事办得好,少不得大家都有一点好处。只是这时无办法。我气不过,真想…”律师见七爷又要说“回去”所以转移问题到“回不去”一方面来。律师装作很正经神气放低声音说“七爷,我告你,湘云这小孩子,真是害了相思玻你究竟喂了她什么 ![]() 七爷作成相信不过的样子“我有什么理由要她害相思病?一个堂子里的人,见过了多少男子,会害相思病?我不信。” 律师说“七爷,你别说这个话。信不信由你。你懂相术,看湘云五官有哪一点象个风尘中人。她若到京北大学去念书,不完完全全是个女生学吗?” 七爷心里动了感情,叹一口气。过一会却自言自语的说“一切是命。” 律师说“一切是命,这孩子能碰到你这个侠骨豪情的贵公子,就是一个转机。她那么聪明,读书还不到三个月,懂得看《随园诗话》,不是才女是什么!若有心提携她,我敢赌一个手指,说她会成当代女诗人!” “可是我是个学农的。” 律师故意嚷着说:“我知道你是咱国中第一流农业专家! 学农也有农民诗人!“又轻声说,”七爷,说真话,我羡慕你! 妒嫉你!“ 七爷对那羡慕的的好朋友笑着,不再开口。律师知道七爷不会说走了,于是更换话题,来和七爷商量,看有何办法可以催款子。且为七爷设计,把写去的信说得更俨然一点。好象钱一来就有办法,且必需早来,若迟一点,说不定就失去了机会,后悔不迭。又说因为事在必需,已向人借了两千块钱,约期必还,杭州无论如何得再寄两千来才好。并且律师竟比七爷似乎还更懂七太太的心理,要七爷一面写信,一面买三十块钱⾐料寄给七太太去,以为比去信更有用处。 末了却向七爷说“人就是这个样子,心子是⾁作的,给它热一点⾎就流得快一些,冷一点⾎就流得慢一些。眼睛见礼物放光,耳朵 ![]() 律师走后,七爷不想想律师为什么同他那么要好,却认定律师是他的唯一的好朋友。且以为史湘云是个正在为他害相思病的多情女人,待他去仗义援救。他若肯作这件事,将来在历史上也一定留下一个佳话。只要有钱,做好人太容易了。 七爷等信,杭州挂号信居然来了。心里开了花,以为款项一定也来了。裁开一看,原来是大爷用老大哥资格,说了一片在外面作人要小心谨慎,莫接近不可靠朋友的空话,末了却说,听闻天津地产情形太复杂,恐所得不偿所失,他个人愿意放弃此后权利,也不担负这时义务,一切统由七爷理办,再不过问。 照道理说,大爷的表示放弃权利,对七爷大有好处,七爷应当⾼兴。可是却毁了他另外一个理想,他正指望到大爷分上出的那一笔钱,拿六百送史湘云填亏空,余下四百租小房子办家私和史湘云同居,祠产事有好朋友帮忙解决,就住在天津,一面教育史湘云,一面等待解决。无办法,他带了新人回家种菜! 七爷把那个空信扭成一卷,拍打着手心,自言自语说“大爷也真是大爷,陷人到这地方为难!没有钱,能作什么事? 你放弃,早就得说个明⽩!把人送上滑油山,中途菗了梯子,好坏不管,不是作孽吗?“ 茅大知道七爷的心事,就说“七爷,杨半仙算卦真灵,他说有信就有信。他说有财,我猜想,家里钱一定不久会来的,你不用急!” 七爷说“我自己倒不急,还有别人!” 茅大懂七爷说的“别人”指谁,心中好笑,把话牵引到源头上来“七爷,你额角放光,一定要走运。” “走运?楚霸王⾝困在乌江,英雄无用武之地,有什么运可走!大爷钱不来,我们只有去绑票,不然就得上吊!” “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七爷你急是⽩急。怎不到乐园去散散心?戏也不看?今天国中有程砚秋的戏,都说是好戏。” “我自己这台戏唱不了,还有心看戏?” “大爷信上说什么?” “…”七爷不作声,从贴⾝衬衫口袋里取出了小钱夹子,点数他的存款,数完了忽然显出乐观的样子,取出一张十元头票子给茅大,要茅大去国中戏院定个二级包厢,定妥了送到二美里去。又吩咐茅大“老茅,老子婊探你口气问起这里打官司的事情,别 ![]() 茅大作成十分认真严肃的说“七爷,放心!老茅不是混蛋,吃七爷的饭,反帮外人,狗彘不如。” “好,你去吧,办好了就回来。不用废话了。” 茅大去后,七爷走到洗脸架边去,对镜子照照自己,因为律师朋友说的话,还在心里庠庠的。倒真又想起回去,为的是亲自回家,才可以弄两千块钱来,救一个风尘知己。又想收了这个,家里那一个倒难打发,只好不管。于是取出险保剃刀来刮胡子,好象嘴边东西一刮去,一切困难也同时解除了。 茅大回来时才知道戏票买不着,凑巧史湘云那娘也在买戏票。茅大告给她,她就说,七爷不用请客,晚上过来吃晚饭罢,炖得有⽩鱼。茅大把话传给七爷。七爷听过后莞尔而笑,顾彼说此“好,我就到二美里去吃一顿⽩鱼。我一定去。” 当晚老子婊想留他在那里住下,七爷恐怕有电报来,所以不能住下,依然要回旅馆。事实上倒是三十块钱的开销,似乎与他目前经济情形不大相合,虽愿意住下也不能不打算一下。 史湘云因为七爷要回去,装作生气躺在 ![]() 七爷装作不曾听到这句话,还是戴了他的帽子。那老子婊说“七爷,你真是…”躺在 ![]() ![]() ![]() 娼妇装作悲戚不过声音说“人的事谁说得准,我只恨我自己!” 七爷心里软款款的,伏⾝在她耳边说“我明⽩你!你等着看!” 娼妇说“我不怨人,怨我的命。”于是呜咽起来了。 老子婊人老成精,看事明⽩,知道人各有苦衷,想走的未必愿走,说住的也未尝真希望留住,所以还是打边鼓帮七爷说了几句话,且假假真真骂了小娼妇几句,把七爷送出大门,让他回旅馆。 凑巧半夜里,当真就来了电报,×州家里来的,內容简单得很,除姓名外只两句话“款已汇,望保重。”七爷看完电报,不免有一丝儿惭愧在心上生长,而且越长越大,觉得这次出门在外边的所作所为,真不大对得起家中那个人。但这也只是一会儿事情,因为钱既汇来了,自然还是花用,不能不用的。应考虑的是这钱如何分配,给律师拿去作运动费,还是给史湘云填亏空,让这个良心好命运坏的女孩子逃出火坑?理 ![]() ![]() 直到快要天明才勉強眯着了,胡胡涂涂做梦。梦⾝在杭州西湖饭店参加一个人的文明结婚典礼,六个穿红⾐服的胖子,站在天井中吹喇叭,其中一个竟极象律师,看来看去还是律师。自己又象是来客,又象是主人,独自站在礼堂正中。 家里小⽑兄弟二人却跨脚站在楼梯边看热闹,吃大喜饼,问他们“小⽑,你娘在什么地方?”两兄弟都不作声,只顾吃那喜饼。花轿来了,大铜锣铛铛的响着,醒来才知道已十一点,墙上钟正铛铛响着。 中午见律师时,七爷忍不住咕喽咕喽笑,手指定律师说“吹喇叭的,吹喇叭的!” 律师心虚,以为七爷笑他是“吹牛⽪的”一张大脸儿烧得绯红,急嚷着说“七爷,七爷,你怎么的!朋友是朋友…”七爷依然顽⽪固执的说“你是个吹喇叭的!” 家中汇来一千四百块钱,分三次寄,七爷倒有主意,来钱的事虽瞒不了人,他却让人知道只来一千块钱,甚至于⾝边人茅大也以为只来一千。钱来后,律师对他更要好了一点,二美里那史湘云送了些⽔果来,不提要他过去,反而托茅大传话说,七爷事忙,好好的把正经事办完了再玩不迟。事实上倒是因为张家口贩⽪货的老客人来了,摆台子玩牌忙个不休,七爷不上门反而方便些。不过老子婊从茅大方面得到了消息,知道律师老 ![]() 一见七爷就说“七爷,你印堂发光,一定有喜庆事。” 七爷知道老子婊不是什么好人,说话有用意,但并不讨厌这种凑趣的奉承。并且以为不管人好坏,湘云是她养大的,将来事情全盘在她手上,说不得还要认亲戚!因此也很和气的来应接老子婊。老子婊问七爷是不是拿定了主意,他就支支吾吾,拉到旁的事上去。 老子婊好象面前并不是七爷,不过一个亲戚“湘云那孩子痴,太忠厚了,我担心她会受人欺侮。” 七爷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担心也是⽩ ![]() “所以一切就看起头,事先弄个明⽩,莫太轻易相信人。” 七爷笑着说“她不会看人,你会帮她选人!” 老子婊也笑着“可不是。她有了依靠不正是我有倚靠? 我老了,世界见够了,求菩萨也只望她好,将来天可怜活着有碗饭吃,死后有人烧半斤纸。“ “娘老,你老什么?人老心不老。我看你才真不老!你打扮起来还很好看,有人发 ![]() “七爷,你真是在骂我。我什么事得罪了你?” “我不骂你,我说的是真话。”七爷想起茅大,走到叫人电铃边去按了一下铃,预备叫茅大。这佣人却正在隔壁小房间里听窃两人说话,知道七爷要开玩笑,人不露面。七爷见无人来就说“一吃了饭就跑,吃冤枉饭的东西。” 老子婊短兵相接似的说“七爷,我不喝茶,我要走。我同你说句真心话,七爷,你要办的事得趁早。‘莫道行人早,还有早行人。’心里老拿不稳,辜负人一片心!” 七爷说“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懂。我是来办事的,办好了事,心里宽舒了,我自然会…”老子婊说“七爷办事是正经…”正说到这里,还想用苦⾁计来吓吓七爷,保驾的律师却来了。同行是冤家。这两个人论透 ![]() 律师一见老子婊在七爷房里就知道两人谈的是什么事。 律师向七爷眫眫眼睛,笑眯眯的说“我是吹喇叭的,快用得着我吹喇叭了吧!”说了又回头向老子婊笑着“七爷前些⽇子做梦,梦里见我是吹鼓手,参加他的喜事!” 老子婊知道律师在帮忙,便装作懵懂说“可不知谁有这种好运气,被七爷看上,得七爷抬举。” 律师说“我知道七爷心事。有一个人想念他睡不着觉,他不忍辜负人,正想办法。” 老子婊又装胡涂,问这人是谁。律师看看七爷,不即说下去,七爷就抢口说:“唉唉,先生,够了,你们作律师的,就好象天生派定是胡说八道的!” 老子婊故意装懵懂,懵懂中有了觉悟,拍手呵呵笑说“作律师的当真是作孽,因为证婚要他,离婚也要他。” 七爷虽明⽩两人都是在做戏,但却相信所提到的另外一个人,把这件事看得极认真。 老子婊虚情假意和律师谈了几件当地新闻,心想再不走开,律师会故意说已约好什么人,邀七爷出门,所以就借故说还得上公司买布,回家去了。人走去后,律师拍着前额向七爷笑嘻嘻的说“老家伙一定是为一个人来作红娘,传书递简,如不是这件事,我输这颗脑袋。” 七爷笑着,不作声,到后又忽然说“你割下这个‘三斤半’吧。可是我们正经事总还得办,莫急忙输你这颗脑袋也好。” 律师装作相信不过神气“我输不了脑袋,要吃喜酒!七爷,你不要瞒我,许多事你都还瞒着我!湘云一定做得有诗送你,你不肯把我看,以为我是耝人俗人,不懂风雅。” “得了罢,我瞒你什么?家中寄了一千块钱来,我正不知道用在那一方面去。” “七爷,你让我作张子房吗?” “什么张子房李子房!说真话,帮我作参谋,想想看。” 事情倒当真值得律师想想,因为钱在七爷手上,要从七爷手上取出来,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并且只有一千块钱,是应当让妇人捉着他好,还是让地产希望 ![]() 七爷也想了一下,想起二爷的教训,意思倒拿定了,告给律师,说是先办正经事,别的且放下莫提。这种表示律师求之不得。不过又不愿意老子婊疑心他从中捣鬼,所以倒拘拘泥泥,模棱两可,反着实为史湘云说了些好话,把她比作一个才女,一个尤物,一个花魁。说到末了是从七爷手中拿去了两百元,请七爷到三十一号路去吃馆子,说是住天津十多年,最新才发现这个合乎理想的经济小馆子。所谓经济的意义,就是末了不必付小费。七爷 ![]() 茅大得过律师的好处,把一张《风月画报》递到七爷眼睛边“七爷,你瞧这个不知是谁把湘云相片上了报,说她是诗人,还说了许多趣话!” 七爷就断定是律师作的,但看那文章,说和湘云相好的,是个“翩翩浊世之佳公子”又说是个“大实业家,大理想家”心里也很受用。一见律师就笑着说“少作点孽,你那文章我领教了!” 律师对这件事装作莫名其妙“怎么怎么,七爷,我作了什么孽?犯法也得有个罪名。” 七爷把那画报抛到律师头上去“这不是你还有谁?” 律师忍不住笑了“我是君子成人之美,七爷莫多心。我还想把湘云和你我三人,比作风尘三侠!湘云和七爷还有边,就只我这虬髯客不大好作。”他摸摸自己光板板的肥下巴“首先还得到劝业场去找一个髯口挂上,才有边。” 用钱问题一时还是不能解决。七爷虽说很想作件侠义事,但是事实倒也不能不考虑考虑。就因为地产 ![]() 茅大虽得到老子婊允许的好处,事成了酬半成,拿四十喝酒,但看看七爷情形,知道这一来此后不是事,所以也不敢再加油。律师表面上虽撺掇其成,但也担心到当真事成了,此后不好办,所以常常来报告消息,总以为调查员已出发,文件有人见过了,过不久就会从某参事方面得到办法。 忠厚的三爷接到七爷的告急信,虽不相信七爷信上办 ![]() ![]() 事办成后,大家各有所得,自然都十分快乐。尤其是七爷,竟象完成了一种⾼尚理想,实现佳话所必需的一节穿揷。 初初几天生活过得很奋兴,很感动。 这件事当然不给家中知道,也不让杭州方面知道。 一个月后家中来信告七爷,县里新换了县长,知道七爷是“专家”想请七爷作农会会长,若七爷愿意负责,会里可设法增加经费,城乡还可划出三个区域来供七爷作“实验区”以便改良农产。七爷回信表示农会当然愿意负责,因为一面是为桑梓服务,一面且与素志相合。不过单靠县里那点经费,恐办不了什么事。一年经费买两只荷兰种猪也不够,哪能说到改良?他意思现在既在这里办地产 ![]() ![]() 七爷当真就在天津一面办事一面打量将来回本县服务的种种。租界上修马路草地用的剪草机,他以为极有用处,大小式样有多少种,每具值得多少钱,都被他探听出来了。他把这类事情全记载到一个小手册上去,那手册上此外又还记得有关⽔利的打井法,开渠法,制造简单引⽔灌溉风车的图说。又有从报纸常识栏里抄下的种除虫菊法和除虫药⽔配合方式。另外还有一个苏俄集体农场的生产分配表格,七爷认为这是新政策,说不定国中有一天也要用它。至于其中收蔵⽩梨苹果的方法,还是从顶有实际经验顶可靠的⽔果行商人处请人教得来的。这本手册的宝重,也就可想而知了。 史湘云说是想读书,接过来同居后,七爷特意买一部《随园诗话》,还买了些别的书,放在梳妆台上给她看。并且买了一本《灵飞经》和一套文房四宝,让她写字。女人初来时闲着无事可作,也勉強翻翻书,问问七爷生字,且拿笔写了几天字帖。到后来似乎七爷对于诗词并无多大趣兴,所以就不怎么认真弄下去。倒是常常陪七爷上天祥市场听落子,七爷不明⽩处,她能指点。先是有时七爷有应酬,她就在家里等着,回来很晚还见她在沙发上等,不敢先睡。七爷以为自己办事有应酬,不能陪她,闷出⽑病来不是事,要她自己去看戏。得到这种许可后,她就打扮得香噴噴的,一个人出去看戏,照例回来得很迟。七爷自然不疑心到别的事上去。茅大懂的事多一点,但他也有他的问题,不大肯在这件事情上说话。因为老子婊悄悄的给了他一分礼物, ![]() 两个月以后,七爷对于这个多情的风尘知己认识得多一点,明⽩“风尘三侠”还只是那么一回事,好象有点厌倦,也不怎么希望她,作女诗人了。可是天津事情一时办不完,想回去不能回去。那个律师倒始终能得七爷的信托,不特帮他努力办地产 ![]() 七爷就是七爷,有他的 ![]() 七爷从这些财主眼中看来,是个败家子;在茅大眼中,一个不折不扣的“报应现世宝”七爷自己呢,还以为自己是个“专家”并且极懂人情世故,有头脑,阅历多,从来没有上过什么当。 一九三七年重写于京北 Www.IgMxS.CoM |
上一章 主妇集 下一章 ( 没有了 ) |
一个母亲一个女剧员的夜谭十记沈从文集-小沈从文集-小沈从文集-小沈从文集-小郁达夫短篇小郁达夫散文迷羊 |
沈从文的免费经典名著《主妇集》由网友提供上传免费章节,闺蜜小说网只提供主妇集的存放,我们仅是一个广大网友免费阅读交流的小说平台,尽力最快速更新主妇集的免费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免费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