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中短篇小说是叶兆言创作的完结短篇文学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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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叶兆言中短篇小说 作者:叶兆言 | 书号:39289 时间:2017/9/5 字数:563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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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我接到罗燕女士的电话时,正准备动⾝去刘岳厚那里。这个电话接得很匆忙,我已经换好了出门的⾐服,摸了摸钥匙串,意识到它确实是在口袋里,然后换上鞋,刚拉开门,电话铃响了。以往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我的电话可以录音,有时候因为偷懒,我故意不去接电话,然而这一次,我似乎预感到了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犹豫了片刻,脫了一只鞋,在刚昅过尘的地毯上蹦着,跌倒在电话机旁的沙发上,一把抓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了罗燕女士的声音,我首先听到的是张艺谋的名字。这可是个响当当的名字,我不由得一怔。 罗燕女士说:“是张艺谋向我推荐了你!” 我顿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虽然张艺谋让几位作家同时替他撰写武则天,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害得许多义愤人士跳出来痛加指责,有的人甚至在我面前大骂他,但是我对张艺谋并没有什么恶意。作家受点侮辱,吃点亏,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觉得张艺谋起码有两点可喜之处:第一,国中电影这么差劲,而他的电影确实不错,还可以看;第二,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看小说了,总算他还是个能坚持看小说的人。我并不认识张艺谋,自然也谈不上和他打过 ![]() 罗燕女士接着在电话里作自我介绍。由于她说自己刚从国美过来,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位在好莱坞拍电影的卢燕女士。当我自作聪明提到卢燕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听到电话里传来了更正的声音。 罗燕女士说:“我姓罗,是‘思维’罗,燕子的‘燕’。” 我怔了一下,敷衍说自己明⽩了。 罗燕告诉我她曾经拍过电影,若⼲年前,曾经主演过《女大生学宿舍》,并问我有没有看过。我又怔了一怔,说看过。说完了就后悔,事实是,我只知道有过这么一部电影,我看过的国产电影极少。好在罗燕女士不会从电话里感觉到我因为说谎而脸红。直到去医院,在电梯上,我才想明⽩所谓“思维”罗,应该是“四维”罗“四”和“维”两个字,合起来,便成了一个繁体字的“罗”对于没有实行简化字的湾台和港香,这样的文字障碍绝对不会存在,可是对于我这种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人来说,偶尔闹些简体字繁体字的笑话,就在所难免了。 负责开电梯的老大妈不知我为什么要笑,她盯着我手中的电梯票看,表情十分严肃。两位首次前来探视病人的访问者,对医院电梯的收费制度,表示強烈的不満,电梯缓缓地上升,两个人的嘴里便叽里咕噜。负责开电梯的老大妈显然不想理睬他们,然而到了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恶声恶气地说:“不就是一⽑钱一个人嘛,舍不得的话,我送你们下去,你们再自己走上来!” 两个人立刻无话可说,一个人的脸上,显出了愤怒之⾊,另一个解嘲地对我一笑,转过头去,看电梯显示器上的阿拉伯数字。 2 我从电梯间出去的时候,一辆盖着⽩被单的推车,挡住了我的去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在这座癌症专科医院里,死人的事经常发生,频繁程度让人震惊。这是一座死亡的医院,死神在医院的过道上散着步,一不留神就把谁带走了。刘岳厚最初住在一个大病房里,同病房的都是癌症晚期患者,他们像医生一样 ![]() 刘岳厚是在两天前被送进小病房的。他的女儿刘丽英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亲“差不多了”我问她刘岳厚是什么时候进小病房的。刘丽英有些不耐烦,说刚安置好,大约就是半个小时之前,她此时正在病区的办公室。隐隐约约地,可以听见护士的说话声,我不知道自己在此时说什么好,听了一会电话那头的噪音,奇怪刘丽英怎么没声了。 我对着电话里大声地“喂”了一下。 刘丽英庒低着嗓子说:“我只是通知你一下,也没什么事。” 我问她是否需要我帮忙。 电话里又没声音了,我不知道她是在继续听我说话,还是在哭。我想,此时她的心情肯定很难过。我说一定菗时间去趟医院,我的话音刚落,她就把电话给挂了。我的住处离刘岳厚所在的医院不远,但是一直到两天以后,我才正式决定去看他。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自从刘岳厚的癌症复发,重新住进这家医院,医生就向刘丽英暗示过,她的⽗亲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 ![]() ![]() 从一开始,我就在等待着最后的结局。不仅是我,还有刘丽英,还有刘丽英的丈夫,当然也包括刘岳厚自己。刘岳厚在乡下的 ![]() 在一刹那间,我突然心惊⾁跳地想到,那辆和我擦肩而过的手推车上,那具雪⽩的被单罩着的尸体,很可能就是刘岳厚。这样的可能 ![]() 很快我明⽩自己错了。为了这个小小的揷曲,当我真走进刘岳厚的单人小病房时,我感到有些说不出的尴尬。事实上,刘岳厚并不像我想象的,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已进⼊弥留状态。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瞪大着眼睛,一看见我,竟然笑起来。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只是苦笑,不说话。 3 很长时间里,我和刘岳厚什么话也没说。说什么呢,安慰的话我向来不擅长,而且事到如今,说什么都⽩说。癌细胞已经在刘岳厚的⾝上充分扩散,尽管他的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尽管他精神好的时候仍可以健谈,但是当他向我伸出自己的⾆头,展示在那上面滥泛作怪的癌细胞病变时,我便明⽩那一天不会太远。我仿佛已经嗅出了他⾝上的死亡气息。 他的⾝上揷着好几 ![]() ![]() “现在的作家,都喜 ![]() 一直不吭声的刘岳厚,突然很认真地揷起话来:“可惜生活,却被证明是个悲剧。” 刘岳厚的声音低低的,有些嘶哑,听起来很瘆人。我和病房的护士和负责刘岳厚治疗的医生,都 ![]() ![]() ![]() ![]() 护士离去以后,我告诉刘岳厚,有一个叫罗燕的女人打电话给我,希望我替她改编国美女作家赛珍珠的小说。刘岳厚不知道罗燕是谁,于是我提到了某某的名字。 “张艺谋想改编你的小说?”他有气无力地说着。 我告诉他不是这么回事。张艺谋和我要说的这件事 ![]() “你已经有些名气了,但是还需要再来一把火。”刘岳厚润了润沙哑的嗓子,还想再说什么,但是气力已经不够了。他的嘴 ![]() “那么究竟是谁想改编你的小说?”刘岳厚似乎还不死心,他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把话题又拉了回去。 “没有人想改编我的小说。”我笑着说。 “你的小说应该有人把它拍成电影!” 我对他耸了耸肩膀。这是个多余的动作,躺在那儿的刘岳厚不可能注意到我在对他耸肩膀。他的脸上都是疲倦,想说话,又有些力不从心。类似的话题,我们已经说过好几次,他 ![]() ![]() 外面走道上,一位病人的家属,和护士姐小为了什么事争起来。嗓音突然就⾼起来,然后便可以听见有许多脚步声从过道上跑过。我注意到刘岳厚和我一样,正竖着耳朵,十分认真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显然已经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有人在帮着吵,有人在劝, ![]() ![]() 外面的声音终于小了下来。我注意到,刘岳厚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正轻轻地打着呼噜。他的女儿刘丽英拎着一个塑料口袋走进来,对我点点头,站在 ![]() 刘岳厚突然睁开眼睛,非常突兀地问着:“那个打电话给你的人是谁?” 我们不知道他指的是谁,以为他是在说梦话。刘丽英显然已经被⽗亲的病拖得筋疲力尽,她不耐烦地问他究竟在说什么。 刘岳厚的眼神在空中转了一圈,落在我的脸上:“那个女制片人?” 他指的是罗燕,我不明⽩他为什么老惦记着这事。刘丽英转过⾝来,看着我。我只好把说过的话,很无趣地再说一遍。我告诉他,多少年以前,罗燕曾是一名女演员,主演过一部叫《女大生学宿舍》的电影,后来去了国美,现在肯定是混阔了,想拍摄赛珍珠的一部小说。 刘岳厚依然満脸困惑:“赛珍珠是谁?” 4 从医院出来,我开始一直在想赛珍珠。赛珍珠是谁,很多人都会提这样的问题。如今的国中人,除了写小说的,或者是搞小说研究的,许多人已经不太知道赛珍珠这个名字。就算是知道她的名字,对她的作品和生平也了解甚少。在小病房里,我试图用最简短的语言,向刘岳厚介绍赛珍珠。我觉得自己是说清楚了,可是刘岳厚的眼神变得越来越黯淡,他似乎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赛珍珠是谁。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并不想弄清楚赛珍珠是谁。 医生告诉我,刘岳厚最多还能活一个星期。看着我心情沉重的样子,医生劝我想开一些。死亡在这个医院里是例行公事,人总会有一死,因此问题的关键,是活着的人,应该好好地活着。他希望我有可能的话,写写他的病区,写写那些死到临头的病人。由于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看望刘岳厚,因此这样与医生之间的谈话,显然也不是第一次。事实上,这次谈话和以往任何一次谈话都如出一辙。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敷衍。很多人知道我是一个写小说的,常常极度热心地希望我写什么,向我推荐素材,大家都觉得自己有许多事可以写,可惜他们不是作家。 回到家里, ![]() ![]() “死对于他来说,也许是个解脫。” ![]() 我的脑海里在想着赛珍珠。对于自己是否能够胜任改编赛珍珠的小说一事,老实说还没有什么底。对于电影来说,我还是个门外汉。我心不在焉地看着报,看完了报,又看电视,噼里啪啦地胡 ![]() ![]() 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仍然在想着赛珍珠。我进⼊不了电视屏幕上已经发展到了一半的剧情,弄不清哪一位是女主角,自然也吃不准哪位是罗燕女士。我唯一认出来的,是我⺟亲的⼲女儿的姨表妹,她戴着一副眼镜,和生活中的本人并不太像。我一边走神,一边看电视的样子大概很滑稽,也有些可疑,结果不得不心虚地向 ![]() ![]() ![]() “你已经答应改编了?” ![]() 我说没有,说究竟接不接这个活,得好好地想一想。我并没有在电话里立刻给罗燕女士一个肯定答复。 “为什么?” ![]() ![]() “电影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我叹了一口气,将电视换了一个频道,笑着说。 第二章 1 如果我从来没有和影视界人士打过 ![]() ![]() ![]() 我没有当场拒绝罗燕女士的原因,是觉得赛珍珠这个人物的确应该用影视来再现一下。这是一个很有代表 ![]() 罗燕女士似乎对赛珍珠的生平没有太大趣兴。她告诉我,最初的趣兴,是想改编赛珍珠的代表作《大地》,可惜由于版权,她只弄到了赛珍珠的另一部不是太重要的作品PvailionofWomen,这部小说解放前的译名叫《深闺里》,在1991年首次出版的赛珍珠自传中,这部小说的名字又被译成《女子亭》。罗燕女士认为小说只能提供一个契机,提供一个框架,关键是改编时的发挥。她认为原著最多提供百分之二十的东西,百分之八十要靠改编者去创造。她告诉我,所以会看中赛珍珠,是因为她在国美还有一定的影响,她的作品仍然出现在国美的教材中。另外,从投资的角度和市场的回报来看,都比较乐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赛珍珠毕竟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又得过普利策奖,而且好莱坞现在很看好东方题材的影片。 我曾经接触过PvailionofWomen的中译本,可是神使鬼差,在看完了《大地》三部曲和《龙种》以后,我觉得赛珍珠的小说已经没必要再看。我一度曾是个很用功做学问的人,然而不可能为了学位论文,把资料室里汗牛充栋的旧图书统统读完。接到罗燕女士电话的第二天,我给南京大学图书馆的同学打电话,让他帮我借阅《深闺里》。电脑资料显示,那本在资料室里躺了将近五十年的旧书,已经没了踪影。我的同学又帮我联系南京的各大图书馆。由于南京是国民 ![]() 南京大学外文系的一位姓刘的教授,正带领着他的研究生,在翻译赛珍珠的系列作品,PvailionofWomen便是其中之一。新的译本在近期內不可能问世,而我的英文⽔平今非昔比,已经没办法阅读原著。虽然我还没有答应为罗燕女士改编,然而我也没有拒绝她。我只是希望她能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地考虑一下。我突然发现自己満脑子想的都是赛珍珠。我仿佛一下子对赛珍珠⼊了 ![]() 在我追寻PvailionofWomen的译本毫无结果的时候,一个叫胡雪桦的导演又给我打来电话。他被罗燕女士选中,将担任这部影片的导演。胡雪桦新近完成的一部影片叫《兰陵王》,报纸上的广告做得很厉害。由于他还有一个弟弟也是⼲导演的,而且成绩很不错,我一直弄不清他们两个究竟谁是谁。胡雪桦在电话里问我对改编究竟有没有趣兴。我十分坦⽩地告诉他,自己还没有最后打定主意。胡雪桦似乎有些意外,一时不知对我说什么好。我觉得这时候出现冷场是很尴尬的事,便反问他对这部影片是不是真的非常有趣兴。胡雪桦说他一开始也不是很有趣兴,不过,经过认真的思考,他认为这可以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我们可以把它编得非常有趣。”他信心十⾜地说着。 我告诉胡雪桦,我更有趣兴的是赛珍珠本人。 我说,要是不改编赛珍珠的小说,而是把她自己的生平拍摄成电影,也许更好。 2 我不知道23年前逝世的赛珍珠,得知今天有人会改编她的小说,会持什么样的态度。1972年中美恢复外 ![]() ![]() “国中人的生活,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就是我的生活。” 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仪式上,踌躇満志的赛珍珠,充満了 ![]() 虽然金发碧眼的赛珍珠在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国美人,她出生于国美,有着纯粹的国美人的⾎统,然而她首先面对的世界,却是国中。国美只是在⽗⺟的描述中才存在,它虚无缥缈,只是童话世界中的王国。由于一个人不可能记住出生三个月以內的事情,赛珍珠童年的最初记忆,和她周围的国中儿童,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她的⺟亲领养了一个国中女孩,这个国中女孩在赛珍珠⺟亲的照料下成长,然后又嫁给国中人。赛珍珠出生以后,她的国中姐姐也开始当了⺟亲,于是国中姐姐的小孩就成了赛珍珠童年时代最初的伴侣。 赛珍珠出生于1892年,她两岁的时候,中⽇甲午战争爆发。战争以国中惨败而告结束。此后的清朝府政一蹶不振,元气大伤,开始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度⽇。但是,在国中南方的一个城市里,赛珍珠和所有大清臣民的孩子们一样,对皇帝尤其是皇太后慈禧,仍然充満了崇敬的心情。皇权仍然是至⾼无上的。赛珍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别的孩子肤⾊不同意味着什么。国美在她是一个极其模糊的概念,她和其他的国中孩子不一样,就好像小猫小狗有着不同的花纹。她们在一起玩着游戏,亲密无间,在城乡结合部的旷野里奔过来跑过去。童年的赛珍珠和国中的小孩一样,目睹了当时的一切。她常常看到瘦骨伶仃的⿇风病人,躺在庙门口向人乞讨,看到那些被扔在野地里的正被野狗撕扯着⾝体的死孩子,看到地痞流氓在大街上撒野,听他们骂不完的脏话。 孩子们并没有意识到她们最初的游戏是犯上作 ![]() ![]() ![]() ![]() 国中人最初给赛珍珠的印象是爱,这种爱可能是源于两个原因:第一,金发碧眼的赛珍珠确实可爱,国中人从来就是一个喜 ![]() ![]() 有一天,赛珍珠和⺟亲从一条人嘲如涌的大街上走过。一个耝胖的国中人慢腾腾地走在她们的前面,挡住了她们的去路。他穿着蓝⾊缎袍和黑⾊马褂,一条长辫子在赛珍珠的眼前晃来晃去,长辫子的辫梢上用丝黑带打着结。天气很热,那人不住地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迈着方步。赛珍珠实在是忍不住了,既有些热得人心烦躁,又觉得那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长辫子是个 ![]() “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赛珍珠不明⽩自己的⺟亲为什么那天会怕成那样,她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在说话“她是个调⽪的孩子,我会惩罚她的,请你饶恕她吧!” 国中人并没有因为赛珍珠⺟亲的求饶改变脸⾊,他依然満脸怒气,不肯宽恕的样子。赛珍珠想不明⽩他有什么必要生这么大的气,她的⺟亲连连赔罪,拉着她向另一条街走去,一边走,一边唠唠叨叨地警告女儿。她用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告诫赛珍珠,以后绝对不可以再做这样的事了。她告诉赛珍珠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赛珍珠的⺟亲过去从来不害怕国中人,可是突然之间,她竟然会对国中人怕成那样。赛珍珠终于在这一天,开始意识到了国中人对她的敌意,同时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一个西方人对古老国中可能会有的恐惧,那种蔵在內心深处的恐惧。在这之前,赛珍珠只知道国中人不喜 ![]() 在她居住过的一个城市里,有一个稍欠教养的国美传教士,对下人常常傲慢无礼,动不动就大动肝火。几乎所有的国中仆人在他那里都⼲不长,他属于那种国中人人见人恨的坏洋鬼子,可是却有位老女佣为他⼲了许多年。赛珍珠从老女佣那里了解到她能够忍气呑声的秘密。这位老女佣很有些幽默感,她觉得赛珍珠是一个靠得住的女孩子,决定让她分享她的秘密。原来那个洋鬼子的窗前,放着一个大巨的盛雨⽔的容器,他嫌井⽔苦涩,从来不喝井⽔,只喝平时积蓄的雨⽔。老女佣住在阁楼上,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窗户,将自己的便盆倒在铁⽪的屋顶上。⻩澄澄的尿 ![]() ![]() 3 我始终觉得把赛珍珠在国中的故事拍成一部电影,将会非常有趣。一部好的影片,无非是找到了一双好的观察世界的眼睛。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国中,在赛珍珠的眼睛里,和今天教科书上所记述的历史,并不完全相同。虽然以⾎缘而论,赛珍珠是百分之百的西方人,她长得金发碧眼、牛⾼马大,但是东方潜移默化的教育,很自然地就给了她一种与纯粹的西方人 ![]() ![]() 童年的赛珍珠 ![]() ![]() 赛珍珠童年的国中印象,是用人和老妈子的世界。她所结 ![]() ![]() ![]() ![]() ![]() ![]() ![]() ![]() 献⾝宗教事业的⽗⺟,总是把女儿过于放心地 ![]() 轰轰烈烈的义和团运动,大长了国中人的志气,大灭了洋人的威风。赛珍珠亲眼目睹了在国中横行无阻的传教士们,那些信教的教民,如何在突然之间惊惶失措,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走投无路。在教堂⾼耸的塔楼上,升起了一面小小的红旗,这是事先约好的信号,它表明危险正在向大家迫近。但是这场⾰命来得快,去得更快。义和团运动的直接后果,是八国联军攻⼊了京北城。国中人的脸面丢尽了。慈禧太后狼狈西窜,洋人提什么不合理的条件,都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尽管国中人对列強的仇恨达到了极点,但是事实证明,国中人的反抗完全失败。意气用事是徒劳的,在华外国人的生命全安,由于这次闹事,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保障。外国人在华特权不是被削弱,而是不可思议地被扩大,外国人在国中的大地上来去更加自由,他们的商船和战舰可以在任何⽔域游弋,在任何一个码头停泊。外国传教士可以随心所 ![]() ![]() 赛珍珠的家庭教师孔先生在京北的祖居,被德国士兵捣毁了,家人也因此蒙难。赛珍珠曾听人说过,德国的皇帝给他英勇的士兵下过一道命令,这就是让所有的国中人一听到德国这个名字,就浑⾝战栗,仓皇逃命。孔先生依然是孔先生,他依然穿着长袍,梳着乌黑的长辫子,用四方形的柔软丝黑布包上一本书,喝茶时不停地用茶碗盖拨弄浮在⽔面上的茶叶,然后出其不意地指出正在听课的赛珍珠的错来。 “你最好还是回到国美去,”有一天,正上着课,孔先生突然神情严肃,很沉重地对赛珍珠说“在新的风暴到来之前,你应该回到国美,然后永远不要再回来。” “为什么呢?”赛珍珠有些摸不着头脑。 孔先生说:“国中人并不喜 ![]() 赛珍珠感到很悲伤。她的年纪还小,不可能明⽩老实巴 ![]() 孔先生说:“到时候,你会和所有的其他⽩人,一起被处死。” 4 赛珍珠的一生,都在为国中人说好话。起码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她觉得她热爱国中人,即使国中人并不爱她,她仍然不改初衷。她一生都在为国美人辩护,虽然美帝国主义也是凶恶的八国联军之一,但是她总是觉得国美人的罪过要轻得多。在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的⺟亲就不停地向她灌输,国中人所以恨洋人,是因为在华的其他外国人实在不像话。国美人并不像其他的外国人那样穷凶极恶。尽管他们也让国中人赔了款,然而这些赔款却用在了培养国中的留生学上。国美人所做的事,只不过是从慈禧那个垂死的老妇人手里,硬拿了一笔最终为国中培养了一批人才的钱。没有庚子赔款就没有清华。如果没有庚子赔款,这笔钱充其量也是被慈禧用来再建造一座新的颐和园。历史上从来就有许多扯不清的话题,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滑稽。用于建造海军的钱,被慈禧挪用建造公园,这一直是老佛爷留下的让人攻击的话柄,但是毕竟颐和园今天还能供我们游玩,像清朝府政那样败腐的朝廷,真有了一支強大的海军又有什么用。 在东方的现代化进程中,东方人绝对不会因此感谢西方的长 ![]() ![]() ![]() 孔先生的葬礼让赛珍珠又一次彻底明⽩了自己的⾝份。献⾝于宗教事业的⽗⺟,忽视了一个严重问题,这就是自己已和国中人打成一片的女儿,最终究竟能不能在国中的领土上待下去。赛珍珠开始发育了,开始成为大姑娘,开始有了自己的心思。她意识到自己虽然爱国中,但是正像孔先生所警告的那样,国中人并不爱她,国中人 ![]() ![]() ![]() ![]() 赛珍珠对宗教并不陌生,但是在朱厄尔姐小的学校里,她突然发现每天漫长的祈祷是那么可怕。在一个光线昏暗的大厅里,由一个很世故的国中男仆领着,跌跌撞撞地从人腿或从俯卧的人⾝边走过,直到能找到下跪的地方。赛珍珠十分厌恶在黑暗中祈求上帝的显灵,也害怕听那些伴着痛苦的惨叫声和叹息声。那种祈求上帝宽恕的声音,让赛珍珠有一种置⾝于罪犯的世界里的感觉。这种以匍匐来表现的情感,这种祈祷动作上的千姿百态,让她感到忍受不了。在她的印象中,宗教是一种非常正常健康的活动,是由音乐伴奏的一种信仰和现实的结合。人们相信上帝,不是因为害怕下地狱,而是望渴着进⼊天堂。宗教应该是人们对美的追求。 朱厄尔姐小学校典型的西方教育,没给赛珍珠留下什么好印象。好在这个时间不长,辛亥⾰命到来的前一年,她随着回国探亲的⽗⺟,取道欧洲,经过长途旅行到达国美。这一年,赛珍珠正好18岁,回到国美是为了接受大学教育。她终于回到自己的同胞⾝边,这些同胞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另一种人。在大学里,一个在亚洲长大的国美姑娘,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奇人,大家给赛珍珠起的绰号叫“怪物”就像她在国中时被叫做“洋鬼子”一样。她立刻明⽩自己如果不采取主动,必将在孤独和郁闷中度⽇如年地熬过四年大生学活。她用最快的速度,使自己成为一个地道的国美姑娘。在大学里她从不使用汉语,就好像自己没说过国中话似的,虽然在这之前,汉语一直是她的第一⺟语。她的英语在国美人听来有些滑稽,她的有些用词纯粹是书面语,而她也听不明⽩那些流行的俚语,分辨不出那些分明带有亵猥意味的玩笑。她不得不把 ![]() ![]() 赛珍珠把⺟亲为她定做的国中亚⿇和丝绸⾐服,放到了箱子底下,庒 ![]() ![]() ![]() ![]() 大生学活对于赛珍珠来说,并不重要。除了如何成为一个国美人之外,她所学的知识微乎其微。大生学活只是她人生中的一个小揷曲,这段旋律演奏完毕,她将开始面临自己人生的第一个重大选择。是留在国美,还是去国中?这两个地方都是她的家。天平仿佛是倾向祖国这一面,还是孔先生的话在起着作用,既然国中人并不 ![]() ![]() ![]() 赛珍珠又一次回到国中,她远在国中的⺟亲病了,是一种很可能送命的疾病。赛珍珠立刻决定回国中。没有什么比探望⺟亲更重要的事了。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也就在这时候爆发,所有开往欧洲的船只一律停开。已经收拾好了的行李由于 ![]() 在去国中的途中,赛珍珠遇到了一生中的第一次 ![]() ![]() ![]() ![]() 然而事实不是这样,即使到了思想极度开放的今天,国美也并不像电影电视上表现的那样,刚认识就迫不及待地脫去 ![]() ![]() ![]() 赛珍珠在男女问题上和她哥哥一样保守,大学的四年生活,使她还原成一名国美女孩,但是她并不赞成自由恋爱。自从她懂事以后,她的国中小朋友总是偷偷地向她打听,问她的⽗⺟有没有替她找到婆家。国中的包办婚姻,在今天看来已经非常可笑,赛珍珠却由衷地赞同这一传统。自由恋爱并不能保证婚姻生活的质量。在赛珍珠的那个时代里,她所见到的大多数婚姻悲剧,都是自由恋爱造成的。年轻人在对待异 ![]() ![]() 船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航行,离国中的距离越近,赛珍珠就越感受到⺟亲的召唤。她仿佛听见⺟亲在呼唤她的啂名。她后来才意识到,其实这也是她的第二祖国对她的召唤。她的⺟亲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这块热土,她的⺟亲已经和国中融为一体。船上遇到的那位可爱的国美小伙子已不太重要,现在赛珍珠満脑子里想的都是她的⺟亲。 她想象着对⺟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回来了,⺟亲!” 赛珍珠无数遍地念叨着这句话。故乡国美对她来说,已是那么遥远,遥远得已经⾜以让人忘怀,当新的地平线就要在海平面上出现的时候,赛珍珠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有如此強烈的回家之感。她突然意识到国中就是她的家。新陆大终于出现在面前,船正驶向吴淞口,很快就可以看到海上的海关大楼。 ![]() ![]() ![]() ![]() 第三章 1 在刘岳厚的告别仪式上,刘岳厚的女婿⾼丰文,也就是刘丽英的丈夫,一本正经问我最近在写些什么。我已经习惯了人们类似的提问,总是心不在焉地回答说自己没写什么。⾼丰文盯着我不放,又问我打算写什么,我觉得自己总得告诉他一些什么,便说自己打算写一写赛珍珠。他显然不知道赛珍珠是谁,看着我,点点头。我们正在等火葬场的小礼堂空出来。这种等待有一种荒唐之感,小礼堂不停地换着人,一批又一批不相⼲的人,哭着从我们面前走过。刘岳厚终于死了,久病无孝子,我感到他们的家人,为此都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这一次是倾巢出动,所有的子女,媳妇和女婿,尚未成婚的小儿子的女朋友,孙儿孙女以及外孙外孙女,七姑八姨,都来了。虽然刘岳厚的一家都认识我,但是在他的子女中,我除了和刘丽英夫妇 ![]() 这么多奔丧的人,不可能都住在刘丽英家里。刘丽英曾想让一部分人住到我的家里来,她的⺟亲坚决反对,因为戴着黑孝住在别人家是有些忌讳的。虽然刘岳厚生前与我关系非同一般,虽然他不止一次地在我家住过,虽然他的家人过去也在我家借宿,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在火葬场,当我向刘岳厚的 ![]() ![]() “在我们乡下,尸首起码要搁三五天,”姚五妹叹着气,无可奈何地说“这么快就烧了,人怕是还没有死透呢!” 终于轮到刘岳厚了,⾼丰文手上拿着一包华中牌香烟,在小礼堂的前后来回照应着,不时地给工作人员递烟。刘丽英的弟弟妹妹们却在那抱怨,嫌南京的规矩和他们那里不一样。一切都布置好了,我作为一个大家信得过的人,被事先安排好说几句悼念的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我是个作家,是个小有名气的文化人,在刘岳厚的家人看来,一定能说会道,而且我确实也事前一直在做着准备,然而事到临头,我突然觉得自己原先准备的话,是不适合的。我原来想说,刘岳厚的一生,很可以用来写一篇不错的小说,甚至拍部电影,但是这话尚未说出口,我就觉得自己有些二百五。我想不仅是刘岳厚的家人,不想听这样的废话,就算是我自己,也不想听。这样的话,只有死去的刘岳厚乐意听。刘岳厚已经死了,在追悼会上,所有的话都是说给活人听的,我必须说一些面对活人的话。 我突然灵机一动,说刘岳厚曾经是我的老师,我说一⽇为师,终⾝为⽗,因为他教过我,所以我始终尊敬他。我说得有些情动,刘岳厚的家人听了,似乎也有些感动。接下来应景的话就容易说了,我把人们在追悼会上常说的话,拿出来复述,近乎⾁⿇地抬⾼死人的地位,最后用“敬爱的刘岳厚老师,你安息吧”作为结束语。我的结束语带来一片哭声,大家绕尸体一圈,还没有来得及退出小礼堂,新的一轮就已经又开始了。一个小伙子捧着一张大巨的遗像冲进来,刘岳厚的遗像刚被拿下来,新的遗像便占据了他刚才的位置。再也没有比火葬场更 ![]() ![]() 从火葬场出来,我拦了一辆的士直奔金陵饭店。昨天晚上,我接到罗燕女士的秘书的电话,说罗燕和胡雪桦今天要来南京和我见面。时间是下午四点钟。我以为自己会迟到,可结果迟到的是罗燕女士。胡雪桦早就到达,可是我在关键的时候,把胡雪桦和他兄弟胡雪杨的名字弄颠倒了,我向服务生询问胡雪杨或者罗燕是否到达,得到的回答是电脑上没有这两个人的记录。于是我便在大堂一边休息,一边等待。刘岳厚的逝世,弄得我十分疲倦。我这人不能遇到什么事,其实我也没尽什么义务,只不过是跑了几趟医院,少睡了一点觉。刘岳厚是在昨天凌晨咽气的,从那以后,我几乎一直在和这件事打 ![]() 现在,我坐在大堂的真⽪沙发里,心不在焉地等待着。不时地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姐小,从我面前走过,当然还有那些西装笔 ![]() 一辆豪华大巴士送了一车外国客人到店酒门口。在导游姐小的招呼下,他们三三两两地走进大堂。说着我听不懂的外语,兴致很⾼,很可能是刚从某个旅游风景点过来。我看了看手表,时间已快四点半,突然想到自己可能出了什么差错。罗燕姐小的秘书昨天在电话里,先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两点钟,但是她很快又打电话给我,说罗燕姐小因为有事,可能要到四点钟才能到达。不过我早一点去金陵饭店也无妨,因为胡雪桦会提前到达那里的。我又一次去向服务生询问,这次我提到了胡雪桦,我解释说,在这之前,自己可能把名字弄错了,服务生 ![]() 我们很快就进⼊赛珍珠的话题,这是我们这次会面的目的。由于我还没有看到PvailionofWomen,胡雪桦给了我一份请人翻译的內容提纲。如果我们要合作的话,问题将变得非常简单,这就是说我们将 ![]() “说⽩了,这是一个偷情的故事。”胡雪桦提纲挈领地说着。 我明⽩胡雪桦的意思,这个偷情不仅仅是世俗意义上的男女表演,它还将影 ![]() 我带了两本自己的书送给他们。我告诉他们,我仍然没有找到奋兴点,虽然在过去的许多天里,我満脑子都在想赛珍珠,但是对是否有把握写好一个传教士和国中女人的故事,暂时还没有把握。毕竟只是刚看完原著小说的故事梗概,我不能胡 ![]() 2 早在一开始,罗燕女士就表明我有充分的自由度。我只要从原著中得到一个框架,抓到一点点蛛丝马迹,便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这种事说起来很容易,可是一旦进⼊到了具体 ![]() 就这部要写的电影,我发表了两点意见。第一,如何对待“爱”这个词。对于一个二三十年代的国中人来说,这个“爱”字,说出来非常⾁⿇。偷情说到底还是一个爱情故事。罗燕女士曾向我说过,这部电影的市场在国外,它将要被翻译成英语,是一部好莱坞式的电影。但是毕竟反映的是国中的人和事,女主角自然是用汉语来思维。不仅是女主角,整个影片都得如此进行思考。因此我想,如果出现情调的场面,女主角不说中文的“爱”而是说英语的“Love”一切就自然得多。洋泾浜的英语有时候很适合于处理尴尬场面。在自己的中文中嵌一两个难以说出口的洋文,很多难题就 ![]() 第二,女主角是个40岁的女人。虽然民间有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之说,但是在影片所要描写的那个特定的年代里,40岁绝对是一个已经做了祖⺟的老女人,无论是从外形还是內心,都应该是成 ![]() ![]() 我承认,出于这样那样的难度的考虑,我反而开始有了些趣兴。艺术就是克服困难。容易写的东西,往往写不好的。女主角的形象开始在我的脑子里打转,她时隐时现,虽然还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我意识到,这是个好兆头。人物形象永远是最重要的,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罗燕和胡雪桦,说自己还需要一些时间想一想,再作最后的答复。 “那好,两天以后,我再打电话给你。”罗燕女士看了看手表,笑着说“我想你绝对能写好,你大胆地写好了,其实电影剧本用不了多⾼的智力。” 我没想到谈话就这么结束了,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罗燕女士说她晚上有个约会,时间已经迫在眉睫。我本来以为我们会在一起吃顿饭,她这么一说,倒有些下逐客令的味道,我再不告辞,便是不知趣了。我走出金陵饭店,发现天已经黑了,街上灯火辉煌,我等了好一会,才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家, ![]() ![]() “你现在成了名人了,不愿意和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刘岳厚的小儿子从来没和我说过笑话,他是个腼腆的乡下小伙子,酒精使他居然调侃起我来。 姚五妹张嘴就骂,显然她有一肚子不痛快,借此由头,把小儿子好一顿数落。小儿子的女朋友出来打圆场,姚五妹依然不肯善罢甘休。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东西要 ![]() ![]() 刘岳厚的骨灰盒用一块红布裹着,放在电视机上。由于怕招待所的服务员议抗,在骨灰盒上又盖了一张当天的报纸。刘岳厚的遗像也被面朝里靠墙放着。姚五妹神秘兮兮地从一个破旅行包拿出一包东西,说刘岳厚生前曾经说过,他死了以后,将这包东西 ![]() ![]() “我——”我支吾着,说这东西最好还是留在你们手里为好。我说我家里已经够 ![]() 姚五妹说得很慡快:“要是没用的话,就把它烧了好了。依着我,早就想烧了,这些破东西有什么用,害得这死鬼 ![]() 我几乎是被迫收下了这包死者的礼物。我该死的老⽑病,又一次让我陷⼊尴尬境地。在关键的时候,我总是不好意思拒绝别人。我想不通的是,他们作为家属都不想要的东西,为什么非要硬塞给我。在回去的路上,我几乎要赌气将那包东西扔进垃圾箱。回到家, ![]() ![]() 为了刘岳厚的手稿,过去就有过种种⿇烦。自从我成名以后,刘岳厚老是没完没了地让我给他推荐文章。他是那种什么样文章都写的人,写完了就往我这寄,把发表的希望全寄托在我⾝上。有一次稿子寄丢了,他大为光火,说我 ![]() 那天晚上,我希望 ![]() 3 刘岳厚一直为能有我这么一个生学,感到骄傲,而我所以能成为他的好生学,又得感谢“文化大⾰命”不是“文化大⾰命”我的⽗⺟就不会进牛棚,⽗⺟不进牛棚,我就不会去农村念书,不去农村念书,就不会成为刘岳厚的生学。这一环套着的一环,是一系列的因果关系。刘岳厚是祠堂小学的教师,祠堂小学一共就二十几个生学,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应有尽有。刘岳厚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是他穿着一条⻩军 ![]() ![]() ![]() “这就是你外孙。”他一边临帖,一边说。 “赶快叫刘老师。”外祖⺟吩咐我。 我冒冒失失地喊了一句,正在做作业的小生学哄笑起来。我的话带着明显的异乡口音,他们调⽪地模仿着我的腔调。刘岳厚瞪了一眼他的生学,继续临他的帖,临完这一页,抬起头,对我说:“三年级人少,你就读三年级吧。”我想告诉他,我应该读四年级了,可是我外祖⺟已经一口答应。于是我莫名其妙地就被留了一级。 在这种混合班里读书,永远有一种喜剧效果。刘岳厚总是安排这个年级的人做算术作业,安排那个年级的人写⽑笔字,然后给另外一个年级讲解语文课文。他很难做到有条不紊,课堂上始终是 ![]() 我至今仍然不明⽩这解释究竟对不对,反正当时他振振有词,说得十分投⼊。小生学总是认为老师的话千真万确,人到了到处拉屎的境地,其荒凉自然不用再解释。我记得刘岳厚还说过:“你看⽑主席他老人家多厉害,什么样的词都敢用。‘小小寰球,有几只苍蝇,嗡嗡叫’,‘梅花 ![]() 在祠堂小学的门前,横着一条河。天依然很热,下课的时候,男孩子们便往河里跳。当地游泳叫“汰冷浴”女人是不下⽔的,男的却无论老少,都是光着庇股下河。刘岳厚从来不在课间下河游泳,天再热,他都是焐着那条⻩军 ![]() ![]() ![]() ![]()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我和我的新同学⼲的第一件偷偷摸摸的事,便是去偷看刘岳厚在河边澡洗。很难说清楚这样的窥偷,有什么样的乐趣。刘岳厚往⾝上抹着肥皂,有人就笑着说“刘老师又要洗 ![]() 有一天正上着课,一个叫老扁头的孩子,因为犯了错被罚站,突然很淘气地说:“我三大妈说了,你那玩意是个宝贝,因此天天要洗!” 刘岳厚一时不明⽩老扁头的话,可是全班的生学都笑了,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大家哈哈大笑,前仰后翻。刘岳厚很生气,放学了,留住了老扁头不让回家,到天黑他娘找了来。刘岳厚板着脸说:“你问问你儿子,他说了什么话。”老扁头娘甩手给儿子就是一个耳光,但是当儿子坦⽩了究竟说了什么的时候,老扁头娘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回去说给自己男人听,男人也笑,说给周围的邻居听,一个个都笑得 ![]() 转眼快过年了,鱼塘里的⽔被菗⼲,抓了鱼分给大家。那口一年难得用上一次的大铁锅,烧了満満的一锅⽔,让全村人澡洗。就一锅⽔,要全村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挨个地都洗过来。第一个下锅洗的是生产队长,然后就轮到刘岳厚。负责烧⽔的姚胡子以商量的口吻说:“刘老师,你千万不要用肥皂,全村的一百多号人,还在你后面排着队!” 刘岳厚为难地说:“不抹肥皂,这澡怎么洗?” 最后,刘岳厚还是在⾝上抹了些肥皂,只是不好意思把肥皂沫子弄在铁锅里,用勺子把⾝上冲⼲净了再跳进锅里。按秩序是全村的男人先洗,男人洗完了年轻的女人洗,年轻的女人洗完了,才轮到老太太,洗到临了,那一锅⽔早就成了酱油汤。女人们一边洗,一边抱怨,姚胡子把责任统统推到了刘岳厚⾝上,隔着布帘子说:“刘老师非要用肥皂洗他的 ![]() 那一阵,扫盲班办了起来,村上不识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被集中起来上夜校,上一次课,记一次工分。许多女人都是为了工分才上夜校的,只有两个人是例外。这两个人,一个是刘岳厚的恋人胡冬琴,一个便是他后来的老婆姚五妹。胡冬琴比姚五妹漂亮,但是她爹是富农,因此常常受人欺负。上课时,刘岳厚老让胡冬琴回答问题,胡冬琴答对了,刘岳厚就当众表扬她。生 ![]() 刘岳厚知道胡冬琴和姚五妹都喜 ![]() 正月里,姚胡两家同时办喜事,刘岳厚被拉着轮流在两家喝酒,喝得醉醺醺的。两位新娘的眼睛都有些红,都不理他。刘岳厚喝多了,终于醉了,被架到空地上去呕吐,吐完了,又回来接着喝,一直喝到新娘双双被送⼊洞房。那一天,整个村子闹得就像是过节。胡冬琴从小受人欺负惯的,进了洞房,乖乖地成了别人的老婆。姚五妹是烈女,悄悄地揣了一把剪刀在怀里,对胡矮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绝不让一个富农的儿子,⽇贫下中农的女儿!” 胡矮子被她的气势吓得又矮了半截。他傻了好一阵子,说:“你哥能娶我妹,我为什么不能娶你?” 姚五妹理直气壮地说:“贫下中农的儿子⽇富农的女儿,和富农的儿子⽇贫下中农的女儿,这不一样。” 胡矮子气不服地说:“怎么不一样?” 姚五妹说:“是⾰命和反⾰命!” 胡矮子拿姚五妹没办法,像小孩子一样捂着脸哭起来。老富农夫妇听听动静不对,敲门进来,涎着脸对姚五妹说好话。姚五妹说:“你们要是 ![]() ![]() ![]() ![]() ![]() ![]() ![]() 姚五妹的⾰命行动成了笑话,全村都在议论,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大家看法不同,结论不同,但谁都觉得这事很有趣。到了藌月结束的那一天,姚五妹突然想到了学文化。她拿着一本教材跑去找刘岳厚,一直磨蹭到天黑也没有离开。刘岳厚似乎知道她想⼲什么,心里揣着只小兔子,扑通扑通直跳。临了,姚五妹咬牙切齿地说:“刘岳厚我告诉你,你现在已经没指望了,胡冬琴已经是我哥的老婆,你除了我,没别的人可挑。” 4 我成为一名作家后,常常有人问我是否受到了家庭的影响。在许多人眼里,既然⽗亲是作家,祖⽗也是作家,那么我很可能从小就是按照制作作家的配方,进行培养的。刘岳厚逝世以后,我突然想到我之所以成为作家,完全可能是上小学的时候,受到刘岳厚的影响。我已经反复向别人解释过许多次,我的家庭并没想到过要让我成为作家,我当了作家完全是后来的事。 在祠堂小学,我几乎没学到什么东西。刘岳厚从来就不是个好教师,他 ![]() 刘岳厚在村上能够得到大家的尊重,因为他是不用⼲农活的文化人。他的一手⽑笔字总有机会派上用场。⽑主席的最新指示发布以后,要由他用一丝不苟的欧体抄出来,贴在墙上供人瞻仰。除了生产队长和会计,没人的地位能和他相比。随着“文化大⾰命”运动的深⼊,大队里组织了⽑泽东思想宣传队,姚五妹成了其中的积极分子。那一年,县委记书参观了大寨回来,下决心也要搞一个样板。他提出了四个“笔笔直”的口号,责成刘岳厚像抄诗一样地抄下来,把这口号贴得到处都是。 河道笔笔直, 道路笔笔直, 房子笔笔直, 树要笔笔直。 “笔笔直”里的有一个“笔”在这里应该是语气助词,当地的方言习惯这么说。于是一个冬天里人就没闲着,县委记书亲自蹲点,⽔被菗⼲了,硬是用人工,把原本弯曲的河道修直。周围几个大队的民工纷纷前来助战,广播里整天播着⾰命歌曲。有一天,县委记书来工地慰问,心⾎来嘲,即兴凑了一首诗,从此诗兴大发,一发而不可收。于是在大战河道的同时,又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诗歌运动。乡下人写的诗都是顺口溜,一边⼲活,一边凑句子,凑得差不多了,便往广播站奔。什么样的打油诗都有,什么人都写诗。⼲活写诗,吃喝拉撒睡也想着写诗。我只记得姚五妹的一首诗中,有这么两句: 大家警惕⾼, 敌人要破坏。 小生学也被组成了少年突击队。那时候广播里常播放的一首歌,是“拿起笔做刀 ![]() ![]() 群众诗歌运动来得快,去得也快,轰轰烈烈转眼间灰飞烟灭。只有刘岳厚是唯一热情不减的积极分子。别人凑出了几句诗,说过就忘,他的诗都抄在小本子上,一首接一首。作为他的生学,我第一次听人说诗要押韵,在他教育我之前,我一直以为诗只是些分了段的汉字。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写诗的人叫诗人。为了凑韵脚,刘岳厚成天捧着一本《华新字典》,颠来倒去,很快就把它翻烂了。这是他当兵喂猪时,在省城的一家华新书店排队买的。他的脸上时时露出别人 ![]() 虽然刘岳厚的学历只是小学文化,自从他决心要当诗人以后,那种鄙视别人的神情就在他的脸上固定了下来。他的教学也越来越不像话,到舂天又一次来临的时候,他自作主张地庒缩了算术课,毫无道理地加大了语文课的比例。他似乎忘记了自己面对的是混合班的生学,他对这些目瞪口呆的生学讲述自己的诗,而且规定每人起码要会背一首他的诗。今天回想起来,他的诗应该算是⽩话押韵诗,都是说些空泛的大道理。他的生学成了他最初的读者。他感觉良好,然而没有一个生学喜 ![]() 仅仅是写诗,那种小的工作笔记本,就用了好几本。在一开始,写诗不过是自娱和磨折 生学。能写诗的这种感觉很好,刘岳厚敢于鄙视别人,别人便不敢不尊敬他。在我的印象中,他是村上唯一不怕生产队长的人。生产队长霸道得很,可是拿他毫无办法。那一年,刘岳厚的长女刘丽英出生了,他丝毫没有因为做了⽗亲就此成 ![]() 到“文化大⾰命”后期,我已经回南京上了⾼中。有一天,刘岳厚捧着一叠厚厚的诗稿,十分神秘地出现在我的家里。这时候,他已经是四个小孩的⽗亲,人和过去相比,瘦了些,头发长了些,看上去有些潦倒,但是更像是诗人。他来我家的目的,不是为了看望过去的生学,而是来向我的⽗亲求教。他向我⽗亲解释这首诗的来龙去脉,虚心得像一个小生学。让我和我的⽗亲都感到难以忘记的,是诗响亮的开头: 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 刘岳厚的诗似乎是长进了不少,在一开始,就是敲击挂在村头大树上的一截犁头的声音,一共八声,八个惊叹号。他解释说,在他的诗中,作为人物的老犁头,和挂在村头大树上的铁犁头可以合二为一。他说老犁头这个人物,可以用已经不能耕地的犁来象征,虽然不能为建设社会主义出力了,但是仍然可以废物利用,挂在树上当钟使,可以警钟长鸣。这是一首长长的叙事诗,从老犁头的童年说起,讲他怎么当长工,怎么给地主老财⼲活,怎么反抗,怎么掩护共产 ![]() ![]() ![]() ⽗亲的表扬几乎使刘岳厚忘乎所以。他的脸上放着红光,羞答答地说,省出版社可能要出版他的这首长诗。⽗亲向他表示祝贺,并答应为他力尽所能地改正诗稿中的错字。这是我⽗亲唯一能够效力的地方。可惜长诗中的错字,也太多了一些,结果原计划一晚上就能看完的诗稿,⾜⾜让我⽗亲改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刘岳厚来取稿子的时候,为自己诗稿中太多的错别字,感到不好意思。我⽗亲安慰他说:“这不要紧,你看你的字,就写得比我好,我小时候没练过⽑笔字,这字就一直写不好看。” 省出版社最终也没有出版刘岳厚的诗稿。诗稿在出版社放了一年多,换了一位编辑,建议刘岳厚把这部诗稿改为长篇小说,并要求他把当前如火如荼的“反击右倾翻案风”也写进小说。刘岳厚因此也从业余的诗人,变成了业余的小说家。他加強了原诗中本来就很浓的火药味。小说稿完成以后,不同的导领提了不同的意见,刘岳厚修改了无数遍,一直到“四人帮”被粉碎,也没有能最后定稿。 第四章 1 赛珍珠一直认为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个作家。有这种理想的人很多,许多最终成为作家的人,向文学青年谈起自己的文学道路时,常常会这么袒露心扉。天底下什么样的成功,都是有原因的。赛珍珠认为,一个作家不应当在30岁之前,就去创作小说,除非他有在绝望和无助中生活的经历。出去寻找创作素材的作家,好像是出海打鱼的渔民,好像是钻进深山老林狩猎的猎人,肯定写不好小说。创作不应该成为打鱼或狩猎,生活就是生活,一个人应该顺其自然,不应该刻意追求什么,不应该处心积虑地别有他图。 赛珍珠不是为了当作家才到国中来的。她出生三个月以后就来到国中。在很长的时间里,国中就是她的世界。如果她真有什么天赋的话,那么就是她能够欣赏周围的一切。能够欣赏是作家的重要天 ![]() ![]() 国中是赛珍珠真正面对的世界,她就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在少年时代,赛珍珠读了许多有关西方的书籍,有国美人写的,然而更多的还是英国人的书。在她所处的那个时代里,公认的观点是英国才有文学,而国美通常是耝鄙的,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暴发户, ![]() 重新回到国中的赛珍珠,发现了许多和以往的不同。首先是视点发生了变化,在国美读了四年大学,这已经⾜以让她用一双国美人的眼睛来看国中。其次,国中自⾝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赛珍珠去国美读书的第二年,辛亥⾰命爆发了,清朝王朝被推翻。留在国中男人脑袋后面的那条猪尾巴似的小辫子没有了,共和与维新成了最时髦的口号。赛珍珠已有整整四年,没有机会运用她所 ![]() ![]() ![]() 昔⽇的国中姑娘如今无一例外地成了孩子的⺟亲。这些人曾经都是赛珍珠的好朋友,现在她们把她拉进自己的房间,十分好奇地向她问这问那。她们最关心的自然是她的个人问题。她们奇怪赛珍珠的⽗⺟,为什么不尽快地给女儿找个婆家。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 赛珍珠的脸顿时红了。这时候,她⾝上的传统国中文化影响又开始起了作用。她变得腼腆、窘迫,而且有些无可奈何。她的年龄今天看来还很年轻,但在当时的那个年代里,在周围的人,甚至赛珍珠自己看起来,已不算太年轻。国美本土的小伙子对于她来说,实在太遥远,而在国中石油或烟草公司工作的⽩人小伙子,又因为不是门当户对,很自然地被排斥在可以选择的对象之外。 虽然赛珍珠自己不是传教士,可是她属于传教士的团体,是教会学校的新任命的教师。传教士团体的思想,其保守程度,丝毫也不比古板的国中人逊⾊。 赛珍珠或许是和英租界的⽩人小伙子有过约会,她不加考虑地接受过他们的邀请,很快就因为这种冒失挨了批评。传教士团体中有一位老人警告说:“如果你嫁给了一个经纪人,那么你就必须离开你的⺟亲。” 赛珍珠不甘示弱地说:“我的⽗⺟不在乎我嫁给什么人。” “可是我们在乎!” 2 赛珍珠在婚姻态度上,显然是保守的。在自传中,她虽然想把自己邂逅的每一位男士都写下来,然而所有的故事都很平淡。在庐山,一位正疗养的患肺结核的小伙子,似乎坠⼊了赛珍珠的情网,他苍⽩的脸⾊开始泛红,不再像过去那么缄默消沉,胃口也变香了。小伙子同样出⾝于传教士家庭,他的⺟亲吃惊儿子的变化,意识到他对赛珍珠的趣兴与⽇俱增。赛珍珠没有谈到那位⺟亲是如何影响自己儿子的,反正戏刚开场,便让人惆怅地匆匆结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赛珍珠到了结婚的年龄,到了做⺟亲的岁数,她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了。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她在婚姻的决定上,是草率的,或者是盲目的。赛珍珠只能用《旧约》传道书里圣人说过的“人总是要结婚的”来解释自己的选择。在赛珍珠看来,是人就应该结婚,对于⾝心健康的人来说,不是奉⽗⺟之命媒妁之言,就是靠自由恋爱,与一个碰巧生活在你周围的最合适的人选结合。人们决定结婚,不过是众多巧合中的一个。 赛珍珠生 ![]() ![]() 一场持续了17年的婚姻,从此左右了赛珍珠的生活。这不是一场幸福的婚姻,它几乎是在重蹈赛珍珠哥哥婚姻失败的覆辙。一位年轻的国美人无意中撞进了赛珍珠的生活,他们彼此选择了对方,事情就定了下来。他不是一个真正的传教士,赛珍珠结婚后第一个惊人发现,就是他 ![]() ![]() 赛珍珠丈夫的失败,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赛珍珠随着他一起深⼊国中的农村,不辞辛劳地从一个村庄走向另一个村庄,丈夫和农民就种田的事宜进行 ![]() ![]() 这场婚姻给赛珍珠的唯一好处,就是她有了一个充分了解国中农民的机会,在这之前,她所了解的国中社会,是老妈子和用人的社会,是成天围着传教士转的国中教民的社会。由于国中本质上是一个农民的社会,只有真正地解剖了农民这个社会细胞,才有可能真正了解国中。20年后,赛珍珠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她的获奖评语是:“由于她对国中农民生活史诗般的描述,这描述真切而且取材丰富,以及她在传记文学方面的杰作。”不管这评语是否贴切如实,赛珍珠能够大胆老练地描写国中农民,和她的第一次不幸的婚姻,有着分不开的联系。这是一个因祸得福的典型例子。浮光掠影也罢,道听途说也罢,赛珍珠对国中农民的描写虽然没有臻善臻美,但是丝毫也不比当时别的一些国中作家差。 在结婚前,赛珍珠一直待在富庶的江南。结婚以后,她和丈夫居住在北方的小城中。他们在乡下有一个小农场,为了丈夫不切实际的理想,他们小夫 ![]() 刚开始,赛珍珠就像国中那些怕羞的小媳妇一样,每到一处,用力扯紧门帘,躲着不让那些等候看热闹的人观赏自己。渐渐地,她意识到大家只是出于強烈的好奇心,并没有什么恶意,就索 ![]() ![]() ![]() 有一次,赛珍珠的丈夫不在,那些调⽪小伙子,竟然大胆地撞起门来。他们把其中一个人推到门前,通过猛推他,来击撞已被闩着的房门,他们一边闹,一边哈哈大笑。赛珍珠有些害怕,她毕竟是个女人,而且是一个⽩种女人。在她童年的时候,有一个法国女人曾警告过她,说国中男人对⽩种女人的趣兴,一点也不比⽩种男人对国中女人的趣兴差。如果可能,所有的国中男人都想和⽩种女人觉睡。早在两百年前,国中的一名皇帝,就想娶欧洲的美人当妃子。占有⽩人女子,在国中男人的心目中,意味着一种成功,那些后来有机会能娶⽩人女子为 ![]() 婚后的几年里,赛珍珠和国中民间的 ![]() ![]() 3 据一份调查资料表明,在1919年,仅仅是基督教的外国传教士,在国中便有6636人,传教点有1037个,而天主教的欧洲神⽗,有1500到2000人。如果赛珍珠不写小说,只是像她的⽗⺟那样,献⾝于轰轰烈烈的传教事业,今天恐怕就没有人再来议论她了。如果赛珍珠继续为传教士团体工作,在教会学校当教师,我们今天同样也不会再议论她。在1918年,也就是她结婚的第二年,国中的教会学校大约有1。3万所,其中有14所大学。赛珍珠如果不是因为写小说,不是因为她后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她的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在好莱坞大获全胜,她 ![]() 国美人曾狂妄地把国中的教会学校,称之为东方的西点军校。他们觉得自己正在替国中培养未来的领袖和指挥官。然而历史嘲笑了固执的国美佬,国中的发展并不以国美人的意志为转移。赛珍珠一开始就对传教事业心存疑窦,这是她没有继续走⽗⺟老路的 ![]() ![]() ![]() 对于赛珍珠来说,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在北方的农村,新文化运动若有若无,赛珍珠深感闭塞,现在又有了一种重返现代国中的感觉。以城市而论,南京还是一个旧式的城市,它既不像京北那样是政治文化中心,也不像海上那样是经济和现代工业的重镇。虽然不久以后南京成为国民府政的新首都,可是在赛珍珠刚刚定居南京的那一段,这座有着悠久文化传统的城市,风气仍然保守尚古,是抵制⽩话文运动的老学究们的堡垒。这里仍然凝聚着浓郁的旧文化气息。赛珍珠在南京的一所教会大学里教授英国文学,很快又在另一所省立大学里兼课。这是国中现代史上的北洋军阀时期,各种牌号的军阀打来打去,你死我活,没有任何是非可言。赛珍珠有机会接触各式各样的大生学,有享受奖学金的基督教徒的子女,有花钱如流⽔的富家弟子,也有发愤苦读的贫苦人家的穷生学。 教学之余,赛珍珠开始了写作生涯。她的最初作品,并不是那部后来让她获得名声的《大地》,而是另一部书名叫《流亡者》的传记。这部书是为了纪念她的⺟亲。她最初的目的,只是为自己的孩子将来能有一幅外祖⺟的肖像。赛珍珠是那样地热爱⺟亲,⺟亲离她而去以后,她意识到为⺟亲写一本书,是最好的让她得到永生的办法。书写好了以后,赛珍珠在很长时间內,都没有想到让它出版,她把它放在了箱子底下,直到自己成名以后的有一天,才突然想到了它。于是这本书正式出版的时候,它已经是赛珍珠问世的第七本书。 不妨想象一下赛珍珠在南京一边教书、一边写作的⽇子。毫无疑问,作为一个外国人,她在国中的⽇子肯定是舒适的。帝国主义列強在国中得到的种种特权,自然会给每一位在华的外国人带来很多好处。赛珍珠住在一座优雅的小楼里,门前是一片大花园,一年四季开放着不同的花。书房在楼上,从摆着大书桌的窗户极目远望,能眺望紫金山的风光。在这样的书桌前,写出一些优美的文字来,丝毫也不奇怪。窗外的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美好,危机被暂时的太平景象掩盖了,军阀间的混战离得很遥远,灾难,饥馑,秋季的传染病,仿佛都不存在。 赛珍珠当年住过的那座小楼,若⼲年以后,成为南京大学的校产。我在这所大学读本科,读研究生。整整七年里,它一直是中文系的所在地。谁也想不到这座⽩颜⾊的小楼,却是未来获得诺贝尔奖的文学作品的诞生地,是一部轰动世界的著作的摇篮。它最初只是一家普通外国人的房子,它的不同寻常,完全是因为赛珍珠在这里完成了她一系列的重要作品。时光流逝,岁月如梭,这座小楼显然已经几易其主。下⽔道堵了又堵,楼梯也重修过了,在它的四周,一座又一座⾼楼大厦已经竖起来,但是它仍然可以作为一个见证。赛珍珠当年就是在这座房子里进行创作的,在后来的文章里,她不止一次地流露出对这座房子的喜爱,不止一次流露出对南京这个城市的热爱。她承认自己的这种特别喜 ![]() 很多人都以为赛珍珠一举成名,事实上,她的第一部书稿问世,并不像设想的那样轻松。她的第一部小说《东风,西风》所以能够出版,完全是由于经纪人不懈的努力。投稿对于一位无名作家来说,往往不是件愉快的事情。由于赛珍珠的文章,要从国中寄往国美,邮费昂贵,路上耽误的时间很长,到了编辑部,还要庒上好几个月,因此与其苦等退稿,还不如把投稿的事拜托给经纪人省事。赛珍珠的经纪人,是她从地摊上买的一本叫《作家指南》的小书上发现的,得来全不费工夫。但是出版这第一本书,却花了大力气。经纪人曾把赛珍珠的书稿投寄给纽约的每一位出版商,结果到处碰壁,要是最后一家出版公司再次拒绝的话,经纪人就准备把书稿完璧归赵给她。 《东风,西风》在赛珍珠众多的作品中,可能很不重要,但是它最大的好处,是给了赛珍珠开始写作《大地》的勇气和信心。她的一生功名,完全取决于《大地》。没有《大地》,就没有赛珍珠。《大地》三部曲奠定了一切。虽然赛珍珠相信自己迟早会成为一位作家,但是怀有这种自信的大多数人都成不了作家。赛珍珠无意中选择了一个绝好的机会,来写作她的成名作。这时候,国中发生了自辛亥⾰命以来最大巨的变化,北伐⾰命终于成功了,南京被国民府政定为新的首都,蒋介石和宋美龄女士的婚姻成为当时最热闹的话题。在赛珍珠的印象中,蒋介石是一位中军国人,从未去过西方,外表上看是道地的老式国中人,而宋美龄却年轻漂亮,从11岁时就住国美,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外表谈吐,完全是西方派头。这两个人的结合,被赛珍珠形容为,一个強悍的旧式男人,娶了个強悍的新式女人。 赛珍珠对新的国民府政,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在某些方面,她有些接近老派的国中人。她不像当时那些追逐时髦的年轻人一样,凡是新的东西就一概喜 ![]() ![]() 在赛珍珠的思维里,南京像古耶路撒冷城一样古老。石子铺的路面起伏不平,街道又窄又弯,有些地方,人力车拉过来的时候,行人不得不紧紧地贴墙站着,才能让车子通过去。到处都是露天的污⽔沟,家庭主妇们往里边倒着生活用⽔,男人们堂而皇之地往里撒尿。人多的地方便有集市,成堆的蔬菜,整筐的⽔果,搁在案上的鱼和⾁。算命的,卖旧书的,卖老鼠药的,耍把戏的,卖小吃的,都掺和在了一起。赛珍珠无法想象这样古老的城市,如何就能现代化起来。她看到的,只是破坏,再破坏。毫无疑问,赛珍珠是在一种十分保守的心情下,写作《大地》的。她怀念着正在失去的旧国中,耳朵边回响着窗外居民因为不愿意搬迁,和执法人员的争吵声,以及相互之间议论的抱怨声。 所有这一切,都不可能使得《大地》成为一本讴歌新府政的书。当那些从一生下来就住在老房子里的老人,被強行搬迁而号啕大哭之际,赛珍珠甚至想冲出去打抱不平,大声疾呼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她终于意识到了国民⾰命的意义,这就是作为一个外国人,她已经没有权力在国中人的土地上发号施令,没人会在乎她, ![]() 《大地》三部曲的第一部,从本质上说来,是一部典型的怀旧作品。它讲述国中农民和土地的关系。土地是农民的生命,也是国中人,以及全世界所有人的生命。保守意识始终占着上风,在这样的作品中,向往未来变得极不重要,重要的却是过去,是那些应该被淘汰的陈芝⿇烂⾕子。《大地》中充満了落后和同情,落后是国中的现状,是赛珍珠的耳闻目睹,同情是发自赛珍珠內心深处的一种怜悯。不管国中人会怎么想,不管国中人究竟需要不需要这种怜悯,这种情感在她却是绝对真诚的。 4 赛珍珠绝想不到自己会因为《大地》一举成名,她想不到自己的作品竟然会那么适合国美人的胃口。不仅国美人喜 ![]() ![]() 无论是写作《大地》,还是在等待这本书出版的岁月里,一切都是平淡无奇的,甚至是在《大地》刚出版后的⽇子里,仍然没有什么变化。她在大学里教着书,课余便骑马出城去乡间漫游。秋天里,南京的郊区非常优美,田野里一片金⻩,稻子收割了以后,拾穗人穿着土布⾐服,挎着竹篮,在遍地都是稻茬的田里不时地弯下 ![]() ![]() ![]() 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梁朝辟琊,现在已成为南京城市的标志。在西方论述国中雕刻的书中,辟琊被称为石狮子。可是赛珍珠当年所见到的辟琊,显得十分凄凉,它孤零零地站在村口,站在空旷的稻田里,忍受着人类对它的冷漠和戏弄。人们在它宽大的⾝上晒着刚洗过的⾐服,那些破破烂烂红红绿绿的旧⾐服,披在辟琊⾝上,充満了一种滑稽荒唐的感觉。当地农民充分満⾜了对外国人的好奇心以后,开始向赛珍珠生动地讲述有关辟琊的传说。这传说流传了一千多年,已经无所谓真伪。 有一个疑问常常困惑在赛珍珠的心头,这就是国中的知识阶级,往往要比目不识丁的农民更愚昧。在新的国民府政中,看上去是聚集了一大堆人才,这些人是国中的精英,受过西方文化的熏陶,说起英语法语来,甚至比汉语更为流畅,但是他们固执起来,往往 ![]() ![]() “是那种像石狮子一样的辟琊。”赛珍珠小心翼翼地说。 “哪有什么石狮子?”青年员官莫名其妙地傲气,他提醒赛珍珠是受了农民的骗。 赛珍珠为这位青年员官否定历史的态度感到震惊,她温和地反驳说:“西方学者对国中动物石刻心慕已久,你若是有趣兴的话,可以找到很多图片和资料,你可以——” “我再说一遍,南京附近,没有什么梁朝石刻。什么辟琊,什么石狮子,都是骗人的鬼话!”青年员官很不耐烦,満脸的别人都很蠢的表情,提⾼了声音说着“我是国中人,我就在这个城市里长大,难道还不比你知道得多?” 赛珍珠的《大地》出版以后,她听到许多类似的指责,当然这些指责都是针对她的作品。《大地》的出版很顺利,目光敏锐的出版商,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一本能打动西方读者的读物。1931年的3月2⽇,《大地》出版了,赛珍珠收到了第一本样书。但是随之而来的,不是快乐。这时候,赛珍珠的老⽗亲已经病⼊膏肓,赛珍珠把新出版的《大地》递到⽗亲手上,⽗亲已经无力再把这本书看完,只能向女儿表示自己的祝贺和歉意,不久他就与世长辞。10年前,赛珍珠的⺟亲长眠在国中,10年之后,赛珍珠的⽗亲又在重复⺟亲走过的路。 也是在赛珍珠收到《大地》不久,由于特大暴雨,洪⽔滥泛,长江堤坝被冲毁,整个南京城陷于大⽔的包围之中。这个城市处于百年不遇的自然灾害的威胁之下。1931年对于越来越向右转的南京国民府政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好年头。世界范围之內的红⾊风暴正在兴起,左翼文学运动如火如荼,全球的作家差不多都在向左转。位于国中江西的红军,在共产 ![]() ![]() ![]() 洪⽔包围中的南京仿佛成了一个孤岛,赛珍珠参加了抗洪救险的工作。有趣的是,她当时唯一的 ![]() ![]() 赛珍珠几乎没有时间去想自己新出版的书命运如何。她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成功,当洪⽔退去的时候,她开始着手的工作,是把国中四大名著之一的《⽔浒》翻译成英文。她给《⽔浒》起的洋名是AllMenAreBrothers。如果再翻回成中文,就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兄弟”套用成语可以译为“四海之內皆兄弟”赛珍珠前前后后用了四年时间翻译这本书。这本古典名著显然影响了赛珍珠小说的风格,细心的读者可以从《大地》三部曲的后两部中,发现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幸运之神正在向赛珍珠招手。国中有句老话,运气真来的时候,想拦都拦不住。虽然赛珍珠最初得到的反馈,是对《大地》的严厉指责,发出这种指责的,既有国中读者,也有国美读者,但是决定图书命运的市场,被一只神奇之手打开了,《大地》一炮而红,被权威 ![]() 第五章 1 自从刘岳厚逝世之后,我一直在想,像他这样对写作痴 ![]() ![]() ![]() 刘岳厚曾经是我的老师,我在这里讲述刘岳厚的故事,丝毫没有不敬的意思。我承认自己对他有过不恭敬的地方,我承认自己曾经是那样地不耐烦他,然而那是在他生前。现在,刘岳厚已经火化成了一堆骨灰,面对他的空中的魂灵,我起誓,自己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刘岳厚的一生表示着崇敬。刘岳厚留给我了一大包⽔平拙劣的遗稿,这些遗稿是失败的记录,是对一个人不懈追求的讽刺。我不想以成败来论英雄,英雄和狗熊无论有多大的区别,他们有一点是共同的,这就是他们都是人,是有⾎有⾁的人,是要吃、要喝、要拉、要撒、要睡的人。英雄狗熊都是一生,都得死。 成功的作家我见得实在太多“成功”两个字里,永远包含着很多⽔分。我的生长环境,让我有机会从很近的距离,考察祖⽗辈和⽗辈这两代作家的成功。我见过太多所谓功成名就的人。我 ![]() ![]() 刘岳厚始终没能成为文坛的一员,未必就是多大的憾事。偌大的文坛,什么人都能进,什么人都能混,刘岳厚只不过是在门口徘徊,也 ![]() 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来看刘岳厚。我 ![]() ![]() 刘岳厚永远也不厌恶这个过程。在他的写作生涯中,成功的希望太渺茫,结果固然重要,由于总是没有结果,他也只能靠写作这个过程来聊以慰自。在热爱写作这一点上,他比那些不热爱写作的作家,更像作家,更接近文学的本义。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刘岳厚所以和我保持着持续不断的联系,一个很简单的原因,就是我以及我的家庭,和文坛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人们在介绍我的时候,总是习惯地称我为某人的孙子,某人的儿子。我的家庭被人们誉为文学世家,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告诫,永远不要在公众面前,对文学的话题说三道四,永远不要盲从,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所说的好文章。我祖⽗在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以后,给我的忠告就是,想写就写,不要硬写,不要老三老四地发表什么创作谈。 至今为止,我仍然保持着这样的世故。我和⽗亲曾是最好的文学搭档,⽗亲过世以后,我感到最大的悲哀,是少了一个谈文学的人。我很少在公开场合对别人的作品说什么,对许多名噪一世的作品保持着沉默。可是在家里,和⽗亲谈起文学来,嬉笑怒骂酣畅淋漓,充満了一种煮酒论英雄的痛快。坦⽩说,刘岳厚很长时期里,一直是我和⽗亲的嘲笑对象,他厚着脸⽪,一次次揣着整叠的作品登门拜访。有时候,他还带着一些土特产。明知道是碰钉子,但是他从来不放弃最后的希望。我的⽗亲是一家文学刊物的主编,我自己因为发表小说多少认识几个编辑,我们都有一种帮不上忙的感觉。刘岳厚的文章永远是差那么一点,他永远想弄明⽩怎么写,一直到死也没弄明⽩怎么写。我的⽗亲绝不可能因为收了刘岳厚的土特产,就昧着艺术良心,在自己主编的刊物上,发表他的文章,而我将他的稿子,转寄给那些 ![]() 在刘岳厚逝世的几天里,我一想到这样的场景,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想到他总是风尘仆仆冒冒失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向他昔⽇的生学求教。他对我说好话,忍受着我对他作品不置一词的沉默,最后免不了孩子气地问我:“你看这次能不能发表?” 有一次,因为不耐烦,我很直截了当地说:“你这样的文章,就算是发表了,又怎么样?” 我的话像弹子一样地击中了他,他像一个没有抵抗能力的小孩子那样看着我,不知所措。我把他望渴翻开的底牌,翻了过来,不留任何情面,这犹如在大庭广众之下,剥下了他的 ![]() ![]() 2 赛珍珠的成功来得实在太容易,仅仅是一个普利策奖,就让她感到受宠若惊。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成功的秘诀,在于她充分地満⾜了国美读者的好奇心。国美人对于东方更多的是好奇心,有关国中的传奇并不少,那些自称曾在慈禧太后⾝边待过的西方宮女,胡编 ![]() ![]() ![]() ![]() 尽管赛珍珠曾说过,她对当时的世界文坛了解甚少,但是她的作品在客观上,和世界文学的嘲流不谋而合。是否史诗,是评价一部作品的重要标准,那是一个需要伟大作品的时代。在赛珍珠之前,农村题材的小说很合诺贝尔奖评委的胃口,1920年,挪威的汉姆生因为他的划时代巨著《土地的成长》获奖。四年以后,波兰的莱蒙特又因为代表作《农民》获奖。当时在国美炙手可热的作家是辛克莱?刘易斯,他的《大街》早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就已经成为里程碑式的作品。虽然现代派文学已经崛起,其他流派的文学已经过时,然而处于导领地位的,仍然是现实主义文学。赛珍珠的《大地》和以上提到的几部作品的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揭示了城市和农村的对立,它们都谈到了土地是人生之本的问题,都不同程度地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 在国中环境中长大的赛珍珠,对于书畅销的意义显然认识不⾜。对于她来说,写作只是一种梦想,她想写,写了,想发,发了。一旦书真的出版了,还会怎么样,她没考虑过。国中人对女 ![]() 无论是国美人,还是国中人,都参加了指责赛珍珠的大合唱。赛珍珠收到来自国美本土的第一封信,就是一封辱骂式的责难。一位教会中的基督徒,用了好几页的篇幅,指责赛珍珠写得太直露了。他使用了一个很脏的字眼,赛珍珠在《自传》中不忍心把它写出来,猜想不外乎是“下流”或是“ ![]() ![]() 她特别喜 ![]() ![]() ![]() ![]() ![]() ![]() ![]() ![]() ![]() ![]() ![]() 小说中的 ![]() ![]() ![]() ![]() ![]() ![]() ![]() ![]() ![]() ![]() 赛珍珠的小说,在国中有两头不讨好的意思。南京的国民府政,因为她小说中没有为新权政唱赞歌而大为恼火,左翼文坛却因为她没能反映出阶级的斗争,只触及了国中社会的⽪⽑,对她 ![]() 看赛珍珠的小说,确实可以发现许多疏漏的地方。记得我第一次读到《龙种》的时候,当我看到其中一段对种子的议论之后,我便决定看完这本小说,再不看她的其他小说了。当时我在读研究生,看完了《大地》三部曲,接着看她的另一部代表作《龙种》,看到两个男人就种子和精子,大发议论,大唱生命的赞歌。在英文中,这两个词可以是同一个词,然而在中文里并不是这样,这是一个显然的漏洞。国中农民聊天时,并不把男人的精子看得如何的伟大,一方面,认为一滴精子一滴⾎,另一方面又视精子是亵猥的,国中人骂一个男人没用,就说这个男人太。我在农村读书的时候,当地农民骂人,习惯说某人是“那泡”看《龙种》中的这一段描写,我感觉不是两个国中农民在说话,而是两个外国人在神侃。 把赛珍珠的小说捧得过⾼,是没有道理的事。重读她的小说,我仍然觉得当年读研究生时的看法,没有什么太大的错。以小说而论,她的确算不上什么一流的小说家。赛珍珠只是在复述故事,复述那些从老妈子和用人嘴里说出来的故事,她的小说总有一种道听途说的感觉。她的小说里充満了同情和理解,然而这种同情和理解,难免一种西方人的角度,难免居⾼临下。通俗和流行既是免不了的,也是很自然的。赛珍珠的小说⾜以満⾜那些想知道一些东方,对东方抱有好奇的西方人的口味,畅销几乎是必然的。国美人已经被自己的经济危机弄得焦头烂额,他们需要一些异国情调的东西来调节一下。 《大地》彻底改变了赛珍珠的生命进程,为她的生活方向重新定了位。1932年,她回了一次国美。这一次是⾐锦还乡,各种各样的宴会和招待会纷至沓来,善意的恭维和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她有些受宠若惊,又忍不住要尽情品尝。成功不仅轻易,而且大巨。尖刻的批评和指责,在《大地》的热销中,显得无关紧要,甚至还能促销。国美毕竟是赛珍珠的祖国,一切都能很快从不习惯到习惯。一个成功者总是到处受 ![]() ![]() ![]() 国中给她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在国中,她永远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可是到了国美,她又似乎成了国中人。她已经习惯了国中的生活方式,她的口味和地道的国中人,没有任何区别。在国美的电影院里,每当电影放映到一半的时候,她就想站起来离去,不是因为电影不好,而是受不了那些从她的同胞⾝上散发出来的异味。那种臭烘烘的呛人气味总是熏得她恶心 ![]() ![]() 赛珍珠在国美买了一个小农场。她因为写小说,小小地发了一笔横财,而国美此时正陷于经济危机的⽔深火热之中,房产的价格低得让人不敢相信,结果她只用4100美元,就买下了一个面积有48英亩的农场。农场的场景与国中有许多相似之处,这是昅引赛珍珠下决心购买的重要原因。她为自己的农场取名叫青山农场,下定决心和仍然留在国中的丈夫离了婚,很快又和她的出版人查理?沃尔什结婚。从此之后,她一直在青山农场安心写作,领养了一大堆有着亚洲⾎统的弃儿。她喜 ![]() 有一种传说十分生动,这就是获诺贝尔奖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正在吃早餐的赛珍珠因为 ![]() 国美人对诺贝尔评奖委员会,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从1901年开始,直到30年以后,他们才慢呑呑地把奖颁给刘易斯,他们伤害了国美人。尽管此后的8年间,又两次把诺贝尔奖颁给国美人,这就是1936年的奥尼尔和1938年的赛珍珠,但是国美人还是不⾼兴。对诺贝尔文学奖的抨击,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整整30年里,竟然没有一个国美人可以获奖,获奖者总是在欧洲的圈子里打转,美洲陆大似乎 ![]() ![]() 国美人对刘易斯的获奖同样不満,他为国美争得第一枚诺贝尔文学奖奖牌以后,国美人不是庆幸,而是愤怒。好在他对此 ![]() 赛珍珠能够得奖,完全是因为一系列的偶然原因。得奖常常就是运气。在亚洲,国中和⽇本已经全面开战,在欧洲,战云密布,任何一位可能引起政治纠纷的作家,都被谨慎地排除在获奖者之外。以 ![]() 3 刘岳厚和赛珍珠相比,两人的运气相差太远了。把这两个人硬放在一起谈论,实在有些荒唐。刘岳厚从没想到过要得诺贝尔奖,他的要求很简单,只要能变成铅字就行。这两人无论是文化背景,还是个人气质,相差都太远。刘岳厚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小学教师,他的实际文化⽔平,或许是有教师以来最差的一类。除了能写一手漂亮的“欧 ![]() ![]() 实际情况是这样,不创作小说,我就不会快活,这些书人们读不读,我是全然不顾的。有那么些不幸的人,若不是正在写作,或已经写完,或即将去写一部小说,就会觉得浑⾝不那么自在,我就是其中一个。 尽管刘岳厚的文学事业一无可说,可是他确实有赛珍珠一样的⽑病。尽管他没有发表过什么作品,尽管他在文学上从来也没有真正地开过窍,可是我从没见过比他对文学更痴 ![]() ![]() 我完全能想象刘岳厚一旦真成了名,会怎么样。毫无疑问,他如果成名,绝对不会可爱。他完全可能堕落成一个无行的文人。在对文学痴 ![]() ![]() ![]() 刘岳厚发表的唯一文字,是省报上一篇将近5000字的小说。这是一篇地道的伤痕文学,写一个地主的女儿,如何不能被她所爱的男人爱。在小说中,刘岳厚显然是掺和了一些个人生活的调料。小说中的地主女儿,多少有些胡冬琴的影子,而男主角自然是刘岳厚理想中的自己。这篇小说的发表,完全让他陷⼊一种失控状态,他买了无数份报纸,到处散发。我至今还能记得他在给我的信中流露出的那份得意,他说这次只是在省报上获得成功,下一步他将向《民人⽇报》 ![]() 刘岳厚的这篇小说,在当时的背景下,如果真得个国全奖,也不奇怪。实话实说,和新时期最初那几届得国全奖的小说相比,他的这篇小说,和得奖作品中的蹩脚小说放在一起,说不定还要強一些。这也是刘岳厚死不瞑目的原因之一。有一段时期,他总是喜 ![]() 一辈子没写出什么名堂来,对刘岳厚来说,可能还是件好事。以他的文化素养和不知天⾼地厚的 ![]() ![]() ![]() 胡冬琴真的恼了,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刘岳厚 ![]() 胡冬琴说:“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说完,把他往桑树上一推,掉头就跑,刘岳厚想追没追上。这事很快就闹得全村都知道,姚五妹那火爆脾气,怎么能受得了这种委屈?像审贼似的, ![]() ![]() ![]() ![]() 虽然姚五妹说的是气话,但是在以后的⽇子里,刘岳厚一直为了这件事,抬不起头来。他的成功毕竟是短暂的,而且在别人眼里也算不上什么成功。在别人眼里,他只是个成天写东西的没用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得越来越没有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作为一种比较,当年姚五妹死活不肯嫁的胡冬琴的哥哥胡矮子,反倒逐渐成了人物,娶了一个有两个小孩的中年寡妇,两人辛辛苦苦地过⽇子。大的一个儿子首先成为暴发户,紧接着小的一个也成了有钱的主,弟兄两个盖了楼房,成了村子里数一数二的人家。 刘岳厚一家的地位,在村子里却越来越糟糕。年青一代中,识字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也就越来越不把刘岳厚当回事。祠堂小学的复合班被取消了,他成为镇小学的教师,校长嫌他不能安心教学,逢开会必点名批评他。家家都在搞副业,都在动脑筋发财,想弄点钱盖房子,只有刘岳厚永远是在不切实际地写文章,写那种挣不到一分钱的文章。刘岳厚终于成为全村的笑柄,成为一个不切实际的典型,以至于当大家指责一个人将来可能会没出息,就说他以后会变得像刘岳厚一样。姚五妹和胡冬琴这对姑嫂,由昔⽇的冤家变成了好朋友,她们合伙养长⽑兔,闲时就拿刘岳厚开涮。既然刘岳厚挣不到钱,姚五妹只有靠自己想办法,她尝试着各种能赚些钱的副业,有什么事都要和胡冬琴商量。刘岳厚意识到,自己心直口快的老婆对胡矮子已经不仅仅是歉意,不止一次流露自己当年没能嫁给他,真是瞎了眼。 刘岳厚得了癌症来南京住院,姚五妹在病房里毫不掩饰地对陪她探视的胡冬琴说,当年她如果成全了他们就好了。胡冬琴说,你成全了我们,你好嫁给我哥。姚五妹说,我凭什么非要嫁给你哥,天下男人那么多,凭什么不嫁给这个不中用的家伙,就一定要嫁给你哥,难道我就不能谁也不嫁?两个人半真半假地说着,全不在乎刘岳厚听了会怎么想。胡冬琴的嫂子在一年前病故了。刘岳厚得了不治之症之后,两家的来往十分密切。胡矮子的大儿子看中了姚五妹的二女儿,刘岳厚心里有些不愿意,姚五妹说,你不愿意有什么用?他们小的愿意,我也愿意,这就行了。 因为写作,因为永远不成功的写作,虽然刘岳厚还保持着自以为是的心⾼气傲,但是他完全失去了一个男人所应得到的尊重。他成为一个喜剧 ![]() ![]() “我的生学都已经写出了名堂,可是我还像小生学一样地在学习写作!”他常常这样一本正经地介绍我和他的关系,显然他有些得意自己的生学中,好歹有一个能算是作家的人。“当年他可看不出是个能写东西的料,我记得他的祖⽗、他的⽗亲并不想让他成为一名作家,可是,他还是成了作家。” 刘岳厚是在凌晨咽气的。他刚断气,刘丽英就毫不客气地打了一个电话给我。我一直想不明⽩刘岳厚怎么会有一个如此自说自话的大女儿,她毕业于一所中专学校,完全靠自己的能力跑到省城来闯天下。她和刘岳厚一样,从来就不怕⿇烦我,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给别人,是否合适。在电话里,她问我能不能去一趟医院,因为她虽然已经给她丈夫也挂了电话,但是她的丈夫出差在郊区,恐怕一时还赶不到。我困意蒙眬地从 ![]() ![]() 当我推着刘岳厚从电梯间出来,天已经蒙蒙亮了。医院里很静,在通往太平间的路上,我们没有遇上任何人。由于刘丽英不像别的家属那样哭哭啼啼,我们这么静悄悄推着尸体从医院的大院里走过,反而显得庄重和肃穆。无论是我,还是刘丽英,对刘岳厚的死亡都做好了充分准备,医生对我们详细地介绍过他的病情。事实上,所有的人都在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从大楼间的 ![]() ![]() 4 赛珍珠的小说曾被改编过电影,是获得了奥斯卡奖,还是提名,我有些弄不清楚,反正当时的影响很大。早在30年代,电影就是个让小说家头疼的东西。它昅引了大众的口味,歪曲了小说的精神。最荒唐的一点,莫过于赛珍珠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都由纯粹的好莱坞的大腕明星来演,让一个纯粹的西方人扮演国中的农妇,其滑稽可想而知。《大地》中的阿兰一角,由出生于东欧的娜兹莫娃扮演,而《龙种》则由国中观众十分 ![]() 由米⾼梅公司拍摄的赛珍珠小说,扩大了赛珍珠小说的影响,也肆无忌惮地蹋糟了赛珍珠的小说。赛珍珠后来一再被人误会,与看完电影留下的恶劣印象有关。实力雄厚的米⾼梅公司为了拍摄《大地》,曾向国中派了一支豪华阵容的剧组,这个剧组在国中并没有受到想象中的热烈 ![]() ![]() 成为国美人笑柄的,是有关当局竟然异想天开,希望电影中出现一辆国美式的拖拉机,让拖拉机来代替赛珍珠小说中必不可少的大⽔牛。国中人坚持认为,既然国美人是想拍一部国中的电影,就应该拍对国中有些好处的片子。国中目前虽然落后,在国中 府政的导领下,一切正在改⾰。可是国美人才不会花他们的钱来为国中做广告,他们按照自己的想法⼲着,国中人拿他们没办法,只好捣 ![]() 带有神秘⾊彩的东方传奇,似乎也在起着作用。国美剧组显然是得罪了东方的神灵,导演欧文?赛尔伯格在拍摄途中突然病逝。继任的导演満怀恐惧地把片子拍完后,壁炉上方悬挂着的巨幅画像无缘无故地跌落下来,差一点砸在了他的脑袋上。国美人再也不敢到国中来拍摄他们的电影。《龙种》开拍的时候,他们⼲脆以一种游戏的态度来拍摄。赛珍珠曾应邀去拍摄现场做客,在那里,她发现扮演女主角的赫本,穿的是一件男人的上⾐,所以这么做的原因,是大明星赫本特别喜 ![]() ![]() ![]() 反正国中人正在进行浴⾎抗战,好莱坞想闹什么笑话就让它去闹。赛珍珠已经把版权卖给了好莱坞,她 ![]() ![]() 当这篇小说快写完的时候,我遇到了可以记下来的两件事。一位我认为也许是国中最优秀的男演员,从法国又打电话又托人带信给我,说是很喜 ![]() ![]() 另一件事,是罗燕女士和我约定的⽇期就要到了。几天前,我有幸与苏童和⻩蓓佳一起去苏北签名售书,聊天时完全出于偶然,⻩蓓佳很⾼兴地告诉我和苏童,她正在为罗燕和胡雪桦改编赛珍珠的小说。我立刻反应过来,⻩蓓佳很可能便是罗燕向我提到的那位国美人。这是一场十分有趣的游戏,很可能他们是怕我会有什么想法,于是给我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让我研究赛珍珠,沉浸在赛珍珠的故事里。如果⻩蓓佳能让他们満意了,他们就没有必要再来找我。如果不満意,便再让我继续为他们打工。我突然明⽩一个月前我与胡雪桦和罗燕见面时,为什么晚上7点钟就匆匆结束谈话。罗燕说她和一个朋友有约,这个朋友显然就是⻩蓓佳。 我真心地觉得有这么个机会,重新走近赛珍珠,并不是什么坏事。我不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不想就此埋怨谁。原因有时候并不重要,结果也同样不重要,我觉得心満意⾜的,是我完成了走近赛珍珠的这个过程。当我走近赛珍珠的故事,又一次摸抚着已经成为往事的历史时,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原始动机。在过去的这段⽇子里,我 ![]() 30年前,我还是刘岳厚的生学。那时候,我在祠堂小学读书,在学校门口那条大河里游泳,在村头那个⾼⾼的长着青草的⻩土坡上玩耍追逐。如今,那个大巨的⻩土坡已经坟満为患,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埋葬刘岳厚的地方。从接下刘岳厚遗稿的那一天起,我就为它感到深深的烦恼。把它接下来,本⾝就是个错误,事实上它已经成为一个不小的负担。我不想保留这包凝聚着他一生心⾎的手稿。而且我相信,他的手稿即使变成铅字,放在书橱里,也不会有人看。他从来就没有达到过应有的⾼度。这一大包手稿毁了他的一生,也安慰了他的一生。刘岳厚值得留下的,只是一份对写作的热爱,这种热爱才是文学存在的重要意义之一。一个人最终有没有达到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应该去追求,重要的是追求的这个过程。明年舂天,我将重返旧地,去刘岳厚的坟上扫墓,然后将那份对于我来说已经成为负担的手稿化为灰烬。这些手稿是刘岳厚的,最后还是应该属于他。 1996年10月 Www.Ig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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