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人生是张爱玲创作的完结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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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都市的人生 作者:张爱玲 | 书号:39172 时间:2017/9/5 字数:185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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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与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密切的朋友,我们其实很少见面。也不是像有些人可以想象到的,互相敌视着。同行相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况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可是我想这里有点特殊情形。即使从纯粹自私的观点看来,我也愿意有苏青这么一个人存在,愿意她多写,愿意有许多人知道她的好处,因为,低估了苏青的文章的价值,就是低估了现地的文化⽔准。如果必需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至于私 ![]() ![]() ![]() ![]() ![]() ![]() ![]() ![]() ![]() ![]() 而且无论怎么说,苏青的书能够多销,能够钱赚,文人能够救济自己,免得等人来救济,岂不是很好的事么? 我认为《结婚十年》比《浣锦集》要差一点。苏青最好的时候能够做到一种“天涯若比邻”的广大亲切,醒唤了往古来今无所不在的 ![]() ![]() ![]() ![]() ![]() ![]() 我平常看人,很容易把人家看扁了,扁的小纸人,放在书里比较便利。“看扁了”不一定发现人家的短处,不过是将立体化为平面的意思,就像一枝花的黑影在粉墙上,已经画好了在那里,只等用黑笔勾一勾。因为是写小说的人,我想这是我的本分,把人生的来龙去脉看得很清楚。如果原先有憎恶的心,看明⽩之后,也只有哀矜。眼中所见,有些天资很⾼的人,分明在哪里走错了一步,后来怎么样也不行了,因为整个的人生态度的关系,就坏也坏得鬼鬼祟祟。有的也不是坏,只是没出息,不⼲净,不愉快。我书里多的是这等人,因为他们最能够代表现社会的空气,同时也比较容易写。从前人说“画鬼怪易,画人物难”似乎倒是圣贤豪杰恶魔妖妇之类的奇迹比较普通人容易表现,但那是写实工夫深浅的问题。写实工夫进步到托尔斯泰那样的程度,他的小说里却是一班小人物写得最成功,伟大的中心人物总来得模湖,隐隐地有不⾜的感觉。次一等的作家更不必说了,总把他们的好人写得最坏。所以我想,还是慢慢地一步一步来吧,等我多一点自信再尝试。 我写到的那些人,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够原谅,有时候还有喜受,就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可是在⽇常生活里碰见他们,因为我的幼稚无能,我知道我同他们混在一起,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如果必需有接触,也是斤斤较量,没有一点容让,总要个恩怨分明。但是像苏青,即使她有什么地方得罪我,我也不会记恨的。——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她起初写给我的索稿信,一来就说“叨在同 ![]() ![]() ![]() ![]() ![]() 即使在她的写作里,她也没有过人的理 ![]() ![]() ![]() ![]() ![]() 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擘开生死路”那样的艰难大巨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而对于我,苏青就象征了物质生活。我将来想要一间国中风味的房,雪⽩的粉墙,金漆桌椅,大红椅垫,桌上放着⾖绿糯米瓷的茶碗,堆得⾼⾼的一盆糕团,每一只上面点着个胭脂点。国中的房屋有所谓“一明两暗”这当然是明间。这里就有一点苏青的空气。 这篇文章本来是关于苏青的,却把我自己说上许多,实在对不起得很,但是有好些需要解释的地方,我只能由我自己出发来解释。说到物质,与奢侈享受似乎是不可分开的。可是我觉得,刺 ![]() ![]() 我对于声⾊⽝马最初的一个印象,是小时候有一次,在姑姑家里借宿,她晚上有宴会,出去了,剩我一个人在公寓里,对门的逸园跑狗场,红灯绿灯。数不尽的一点一点,黑夜里,狗的吠声似沸,听得人心里 ![]() ![]() 久已忘记了这一节了。前些时有一次较紧张的空袭,我们经济力量够不上逃难(因为逃难不是一时的事,却是要久久耽搁在无事可做的地方),轰炸倒是听天由命了,可是万一长期地断了⽔,也不能不设法离开这城市。我忽然记起了那红绿灯的繁华,云里雾里的狗的狂吠。我又是一个人坐在黑房里,没有电,瓷缸里点了一只⽩蜡烛,⻩瓷缸上凸出绿的小云龙,静静含着圆光不吐。全海上死寂,只听见房间里一只钟滴搭滴搭走。蜡烛放在热⽔汀上的一块玻璃板上,隐约的照见热⽔汀管子的扑落,扑落上一个小箭头指着“开”另一个小箭头指着“关”恍如隔世。今天的一份小报还是照常送来的,拿在手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是亲切,伤恸。就着烛光,吃力地读着,什么郞什么翁,用我们 ![]() 一只钟滴搭滴搭,越走越响。将来也许整个的地面上见不到一只时辰钟。夜晚投宿到荒村,如果忽然听见钟摆的滴搭,那一定又惊又喜——文明的节拍!文明的⽇子是一分一秒划分清楚的,如同十字布上挑花。十字布上挑花,我并不喜 ![]() 我于是想到我自己,也是充満了计划的。在港香读书的时候,我真的发奋用功了,连得了两个奖学金,毕业之后还有希望被送到英国去。我能够揣摩每一个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样功课总是考第一。有一个先生说他教了十几年的书,没给过他给我的分数。然后战争来了,学校的文件记录统统烧掉,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一类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吧?在那边三年,于我有益的也许还是偷空的游山玩⽔,认为是蹋糟时间。我一个人坐着,守着蜡烛,想到从前,想到现在,近两年来孜孜忙着的,是不是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我应当有数。 后来看到《天地》,知道苏青在同一晚上也感到非常难过。然而这末⽇似的一天终于过去了。一天又一天。清晨躺在 ![]() ![]() 到了晚上,我坐在火盆边,就要去觉睡了,把炭基子戳戳碎,可以有非常温暖的一刹那;炭屑发出很大的热气,星星红火,散布在⾼⾼下下的灰堆里,像山城的元夜,放的烟火,不由得使人想起唐宋的灯市的记载。可是我真可笑,用铁钳夹住火杨梅似的红炭基,只是舍不得弄碎它。碎了之后,灿烂地大烧一下就没有了。虽然我马上就要去睡了,再烧下去于我也无益,但还是非常心痛。这一种吝惜,我倒是很喜 ![]() 我有一件蓝绿的薄棉袍,已经穿得很旧,袖口都泛了⾊了,今年拿出来,才上⾝,又脫了下来,唯其因为就快坏了,更是看重它,总要等再有一件同样的颜⾊的,才舍得穿。吃菜我也不讲究换花样。才夹了一筷子,说:“好吃,”接下去就说:“明天再买,好么?”永远蝉联下去,也不会厌。姑姑总是嘲笑我这一点,又说:“不过,不知道,也许你们这种脾气是载福的。”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又到港香去了,船到的时候是深夜,而且下大雨。我狼狈的拎着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尼僧,我又不敢惊醒她们,只得在黑漆漆的门洞子里过夜。(也不知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刻划得这么可怜,她们何至于这样地苛待我。)风向一变,冷雨大点大点扫进来,我把一双脚直缩直缩,还是没处躲。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来了阔客,一个施主太太带了女儿,才考进大学,以后要住读的。汽车夫砰砰拍门,宿舍里顿时灯火辉煌。我趁 ![]() 我对姑姑说:“姑姑虽然经过的事很多,这一类的经验却是没有的,没做过穷生学,穷亲戚。其实我在港香的时候也不至于窘到那样,都是我那班同学太阔了的缘故。”姑姑说:“你什么时候做过穷亲戚的?”我说:“我最记得有一次,那时我刚离开⽗亲家不久,舅⺟说,等她翻箱子的时候她要把表姐们的旧⾐服找点出来给我穿。我连忙说:‘不,不,真的,舅⺟不要!’立刻红了脸,眼泪滚下来了,我不由得要想:从几时起,轮到我被周济了呢。” 真是小气得很,把这些都记得这样牢,但我想于我也是好的。多少总受了点伤,可是不太严重,不够使我感到剧烈的憎恶,或是使我 ![]() 想到贫穷,我就想起有一次,也是我投奔到⺟亲与姑姑那里,时刻感到我不该拖累了她们,对于前途又没有一点把握的时候。姑姑那一向心境也不好,可是有一天忽然⾼兴,因为我想吃包子,用现成的芝⿇酱作馅,捏了四只小小的包子,蒸了出来。包子上面皱着,看了它,使我的心也皱了起来,一把抓似的,喉咙里一阵阵哽咽着,东西吃了下去也不知有什么滋味。好像我还是笑着说“好吃”的。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愿意想起。 看苏青文章里的记录,她有一个时期的困苦的情形虽然与我不同,感情上受影响的程度我想是与我相仿的。所以我们都是非常明显地有着世俗的进取心,对于钱,比一般文人要慡直得多。我们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那是个 ![]() 姑姑常常说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的这一⾝俗骨!”她把我⽗⺟分析了一下,他们纵有缺点,好像都还不俗。有时候我疑心我的俗不过是避嫌疑,怕沾上了名士派;有时候又觉得是天生的俗。我自己为《倾城之恋》的戏写了篇宣传稿子,拟题目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浮起的是:“倾心吐胆话倾城”套的是“苜蓿生涯话廿年”之类的题目,有一句非常时髦的,可是被我一学,就俗不可耐。 苏青是——她家门口的两棵⾼⾼的柳树,初舂菗出了淡金的丝,谁都说:“你们那儿的杨柳真好看!”她走出走进,从来就没看见。可是她的俗,常常有一种无意的隽逸,譬如今年过年之前,她一时钱不凑手, ![]() 对于苏青的穿着打扮,从前我常常有许多意见,现在我能够懂得她的观点了。对于她,一件考究⾐服就是一件考究⾐服;于她自己,是得用;于众人,是表示她的⾝份地位,对于她立意要昅引的人,是昅引。苏青的作风里极少“玩味人间”的成份。 去年秋天她做了件黑呢大⾐,试样子的时候,要炎樱帮着看看。我们三个人一同到那时装店去,炎樱说:“线条简单的于她最相宜。”把大⾐上的翻领首先去掉,装饰 ![]() 我在旁边笑了起来,两手揷在雨⾐袋里,看着她。镜子上端的一盏灯,強烈的青绿的光正照在她脸上,下面衬着宽博的黑⾐,背景也是影憧憧的,更显明地看见她的脸,有一点惨⽩。她难得有这样静静立着,端相她自己,虽然微笑着,因为从来没这么安静,一静下来就像有一种悲哀,那紧凑明倩之眉眼里有一种横了心的锋棱,使我想到“ ![]() 苏青是 ![]() ![]() ![]() ⾼级情调的第一个条件是距离——并不一定指⾝体上的。保持距离,是保护自己的感情,免得受痛苦。应用到别的上面,这可以说是近代人的基本思想,结果生活得轻描淡写的,与生命之间也有了距离了。苏青在理论上往往不能跳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苏青来提倡距离,本来就是笑话、因为她是那样的一个兴兴轰轰火烧似的人,她没法子伸伸缩缩,寸步留心的。 我纯粹以写小说的态度对她加以推测,错误的地方一定很多,但我只能做到这样。 有一次我同炎樱说到苏青,炎樱说:“想她最大的昅引力是:男人总觉得他们不欠她什么,同她在一起很安心。”然而苏青认为她就吃亏在这里。男人看得起她,把她当男人看待,凡事由她自己负责。她不愿意了。他们就说她自相矛盾,新式文人的自由她也要,旧式女人的权利她也要。这原是一般新女 ![]() 于是她说:“没有爱。”微笑的眼睛里有一种藐视的风情。但是她的讽刺并不彻底,因为她对于人生有着太基本的爱好,她不能发展到刻骨的讽刺。 在国中现在,讽刺是容易讨好的。前一个时期,大家都是感伤的。充満了未成年人的梦与叹息,云里雾里,不大懂事。一旦懂事了,就看穿一切,进到讽刺。喜剧而非讽刺喜剧,就是没有意思,粉饰现实。本来,要把那些滥调的感伤清除⼲净,讽刺是必需的阶段,可是很容易停留在讽刺上,不知道在感伤之外还可以有感情。因为満眼看到的只是残缺不全的东西,就把这残缺不全认作实真:—— ![]() ![]() ![]() 有一阵子,外间传说苏青与她离了婚的丈夫言归于好了。我一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听了却是很担忧。后来知道完全是谣言,可是想起来也很近情理,她起初的结婚是一大半家里做主的,两人都是极年青,一同读书长大,她丈夫几乎是天生在那里,无可选择的,兄弟一样的自己人。如果处处觉得“还是自己人!”那么对他也感到亲切了,何况他们本来没有太严重的合不来的地方。然而她的离婚不是赌气,是仔细想过来的。跑出来,在人间走了一遭,自己觉得无聊,又回去了,这样地否定了世界,否定了自己,苏青是受不了的。她会变得喑哑了,整个地消沉下去。所以我想,如果苏青另外有爱人。不论是为了片刻的热情还是经济上的帮助,总比回到她丈夫那里去的好。 然而她现在似乎是真的有一点疲倦了。事业、恋爱、小孩在⾝边,⺟亲在故乡的匪氛中,弟弟在內地生肺病,妹妹也有她的问题,许许多多牵挂。照她这样生命力強烈的人,其实就有再多的拖泥带⽔也不至于累倒了的,还是因为这些事太零碎,各自成块,缺少统一的感情的缘故。如果可以把恋爱隔开来作为生命的一部,一科,题作“恋爱”那样的恋爱还是代用品吧? 苏青同我谈起她的理想生活。丈夫要有男子气概,不是小⽩脸,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派一点也不妨,又还有点落拓不羁。他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常常请客,来往的朋友都是谈得来的,女朋友当然也很多,不过都是年纪比她略大两岁,容貌比她略微差一点的,免得⿇烦。丈夫的职业 ![]() 绝对不是过分的要求,然而这里面的一种生活空气还是早两年的,现在已经没有了。当然不是说现在没有人住自己的小洋房,天天请客吃饭。——是那种定安的感情。要一个人为她制造整个的社会气氛,的确很难,但这是个 ![]() ![]() ![]() ![]() ![]() ![]() 我们家的女佣,男人是个不成器的裁 ![]() 本来我想写一篇文章关于几个古美人,总是写不好。里面提到杨贵妃。杨贵妃一直到她死,三十八岁的时候,唐明皇的爱她,没有一点倦意。我想她决不是单靠着口才和一点狡智,也不是因为她是国中历史上唯一的一个具有⾁体美的女人,还是因为她的为人的亲热,热闹。有了钱,就有热闹,这是很普遍的一个错误的观念。帝王家的富贵,天宝年间的灯节,火树银花,唐明皇与妃嫔坐在楼上像神仙,百姓人山人海在楼下参拜;皇亲国戚攒珠嵌宝的车子,路人向里窥探了一下,⾝上沾的香气经月不散;生活在那样 ![]() ![]() ![]() ![]() 杨贵妃的热闹,我想是像一种陶瓷的汤壶,温润如⽟的,在脚头,里面的⽔渐渐冷去的时候,令人感到温柔的惆怅。苏青却是个红泥小火炉,有它自己立独的火,看得见红焰焰的光,听得见哔栗剥落的炸爆,可是比较难伺候,添煤添柴,烟气呛人。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幅画,画着个老女仆,伸手向火。惨淡的隆冬的⾊调,灰褐、紫褐。她弯 ![]() 所以我同苏青谈话,到后来常常有点恋恋不舍的。为什么这样,以前我一直不明⽩。她可是要抱怨:“你是一句慡气话也没有的!甚至于我说出话来你都不一定立刻听得懂。”那一半是因为方言的关系,但我也实在是迟钝。我抱歉的笑着说:“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什么办法呢?可是你知道,只要有多一点的时间,随便你说什么我都能够懂得的。”她说:“是的,我知道…你能够完全懂得的。不过,女朋友至多只能够懂得,要是男朋友能够安慰。”她这一类的隽语,向来是听上去有点过分,可笑,仔细想起来却是结实的实真。常常她有精采的议论,我就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写下来呢?”她却睁大了眼睛,很诧异似地,把脸⾊正了一正,说:“这个怎么可以写呢?”然而她过后也许想着,张爱玲说可以写,大约不至于触犯了非礼勿视的人们,因为,隔不了多少天,这一节意见还是在她的文章里出现了。这我觉得很荣幸。她看到这篇文章,指出几节来说:“这句话说得有道理。”我笑起来了:“是你自己说的呀——当然你觉得有道理了!”关于进取心,她说:“是的,总觉得要向上,向上,虽然很朦胧,究竟怎样是向上,自己也不大知道。…你想,将来到底是不是要有一个理想的家国呢?”我说“我想是有的。可是最快最快也要许多年。即使我们看得见的话,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她叹息,说:“那有什么好呢?到那时候已经老了。在太平的世界里,我们变得寄人篱下了吗?” 她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昏 ![]() ![]() [附]苏青张爱玲对谈记 ——关于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 主办者:记者 对谈者:苏青张爱玲时间:三十四年二月廿七⽇下午地点:张爱玲女士寓前言:当前海上文坛上最负盛誉的女作家,无疑地是张爱玲和苏青。她们都以自己周围的题材从事写作,也就是说,她们所写的都是她们自己的事。由女人来写女人,自然最适当,尤其可贵的,似乎在她们两位的文章里,都代表当前国中知识妇女的一种看法,一种人生观,就是在他们个人的谈话中,记者也常可以听到她们关于妇女问题的许多独特的见解,因此记者特约苏张两女士举行对谈,以当前国中的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为对谈题材。对谈的结果非常好,更难得的是她们两位对于记者所问的,都提供了坦⽩的答案。记者愿意在这里向读者们郑重介绍以下的对谈记录,并向参加对谈的苏张两君表示谢意。 记者今天预定对谈的是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承蒙你们两位准时出席,非常感谢。今天对谈的题目范围甚广,我想先从妇女职业问题谈起吧!苏青女士已从家庭妇女变成了职业妇女,同时在苏女士的文章里似乎时常说职业妇女处处吃亏,这样说来,苏女士是不是主张妇女应该回到闺房里去的? 苏青妇女应不应该就职或是回到家庭去,我不敢作一定论。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职业妇女实在太苦了,万不及家庭妇女那么舒服。在我未出嫁前,做少女的时候,总以为职业妇女是神圣的,待在家庭里是难为情的,便是结婚以后,还以为留在家里是受委屈,家庭的工作并不是向上 ![]() 记者所谓职业妇女的痛苦是不是指工作的辛苦?职业妇女的苦闷 苏青是呀,工作辛苦是一端,精神上也很痛苦。职业妇女,除了天天出去办公外,还得兼做抱小孩洗尿巾生煤球炉子等家庭工作,不像男人般出去工作了,家里事务都可以 ![]() ![]() 张爱玲不过我觉得,社会上人心险恶,那本来是这样的,那是实真。如果因为家庭里的空气甜甜藌藌,是一个比较舒适的小天地,所以说家里比社会上好,那不是有点像逃避现实么? 苏青从感情上讲,在家里受了气,似乎无关紧要,一会儿就恢复了,但在社会上受了气,心里便觉得非常难过,决不会容易忘怀的。 张爱玲嗳,真的!有一次我看见个阿妈打她小孩,小孩大哭,阿妈说:“不许哭!”他菗菗噎噎,渐渐静下来了。⺟子之间,僵了一会,他慢慢地又忘了刚才那一幕“姆妈”这样“姆妈”那样,问长问短起来,闹过一场,感情像经过⽔洗的一样,骨⾁至亲到底是两样的。 苏青不知怎样,在家里即使吃了亏,似乎可以宽恕,在社会上吃了亏,就记得很牢。 张爱玲我并不是 ![]() 记者你们所谓“人心险恶”恐怕不过是女 ![]() ![]() ![]() ![]() ![]() ![]() 苏青我讲,虽不定是“应该”但已确实是“需要”的。不过问题是职业妇女除做事外还得兼顾家务,不像男职员的工作那末单纯。家务工作尤其浪费时间,我觉得烧三个人吃的菜比烧一个人的菜,工作并不加重多少,但每一家都各自烧菜,许多妇女的时间精神都浪费在这上面,所以我主张职业妇女的家庭工作应该设法减少,譬如解决管理孩子问题可以组织里弄托儿所,关于洗⾐,如有价廉而工作好的洗⾐店,那洗⾐又何必自己动手呢?同样的,烧饭也不必一定要亲自动手,要吃饭,上共公食堂不就得了?当然,偶然⾼兴,自己烧一次菜,也不会觉得讨厌。我总觉得家庭里不必浪费而浪费的时间太多了,像上小菜场的讨价还价,以及轧电车等等。假使商店都是划一价钿的,女人就不必跑来跑去去拣,或是到处讨价还价了,岂不慡快。 张爱玲我觉得现在,妇女职业不是应该不应该的问题了。生活程度涨得这样⾼,多数的男人都不能够赚到⾜够的钱养家,妇女要完全回到厨房里去,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多少就需要一点副业,贴补家用。 苏青我所谓职业妇女太苦,综括起来说:第一是必需兼理家庭工作。第二是小孩没有好好的托儿所可托。第三是男人总不大喜 ![]() ![]() 张爱玲可是你也同我说起过的,常常看到有一种太太,没有脑筋,也没有昅引力,又不讲究打扮。因为自己觉得地位很牢靠,用不着费神去抓住她的丈夫。和这样的女人比起来,还是在外面跑跑的职业女 ![]() 张爱玲就是太吃力了,又要管家,又要做事,又要打扮。职业妇女同时还要持家,所以,如果她只能做比较轻的工作,赚的钱比男人少,也不能看不起她,说男女没有同等能力,男女平等无望那样的话。比较轻的工作,我的意思是时间比较短的,并非不费力。有些职业,很不吃力,可是必须一天到晚守在那里,那还是妨碍了家庭工作。 苏青的确,像女佣人的工作时间就是不合理的,像我家的女佣便三年不曾回家过,夫妇之道固然没有,就是她私生活也是没有的。 记者张姐小家女佣人怎样? 张爱玲我们的阿妈早上来,下午回去,我们不管她的膳宿,不过她可以买了东西拿到这里来烧。我不很喜 ![]() 苏青有次我到朋友家里去吃饭,添饭的佣人还是一个小孩,他只对我直视,我真难过极了。 张爱玲尤其是剩下的菜,如果是给佣人吃的,要时刻注意,多留下一点,吃得很不舒服。 苏青我听见过一个笑话:有一次一个人吃鱼,一面吃完了,再翻过一面来,立在旁边的仆人眼见鱼不剩了,气急起来,把笔在嘴 ![]() 用丈夫的钱是一种快乐记者现在一个职业妇女所赚的钱,恐怕只够买些零星东西,或是贴补家用吧? 张爱玲是的,在现在的情形下,恐怕只能做到这样。记者从一个女 ![]() 苏青那我要说:还是用别人的钱快活。 记者为什么呢? 苏青用⺟亲或是儿子辛苦赚来的钱固然不见得快活,但用丈夫的钱,便似乎觉得是应该的。因为我们多担任着一种叫做生育的工作。故觉得女子就职业倒决不是因为不该用丈夫的钱,而是丈夫的钱或不够或不肯给她花了,她须另想办法,或向家国要求保护。 张爱玲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来得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可是用丈夫的钱,如果爱他的话,那却是一种快乐,愿意想自己是吃他的饭,穿他的⾐服。那是女人的传统的权利,即使女人现在有了职业,还是舍不得放弃的。 苏青女人有了职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离婚时或是寡居时,小孩可以有保障,譬如我从小就没有⽗亲,⺟亲又没有职业,所以生活不大好,假使⺟亲当时是职业女 ![]() 记者男子和女子的工作效能有没有差别? 张爱玲当然,一般女人的程度是比较差的…苏青做戏女人可没有差吧! 张爱玲就连做戏,女人如果生得美,仿佛就使演技差一点,也可以被宽容的吧?这样的例子很多,尤其在银幕上。苏青我总不很相信,从前有一位文友对我说:“你们女人总不会拉⻩包车呀”我就回答道:“我是不能够,但是你就能够吗?” 职业女 ![]() 张爱玲可是男人的天 ![]() ![]() ![]() 苏青她们是专家。普通的职业妇女恐怕竞争不过她们。 记者专们以“爱”为职业的女子恐怕只是少数人吧?张爱玲并不少。 苏青正当的妇女很辛苦的工作,以爱为职业的女人很容易把她们的丈夫抢了去,这对于兼做社会工作的女人真是太吃亏了。还有卖 ![]() ![]() ![]() 张爱玲家庭妇女有些只知道打扮的,跟 ![]() 苏青做 ![]() 记者如何可以消灭这制度呢? 苏青这是很困难的。 科学育儿法 记者苏青女士在某一篇文章里曾说过科学育儿法,究竟什么是科学育儿法呢? 苏青我以为⺟亲管小孩并不是完全没有害处,倘若小孩生胃肠病,吵着哭,做⺟亲的,总心软,喂给他吃,可是倘若 ![]() 记者女人常说:男人都不可靠,你们以为怎样?苏青我并不存在什么偏见,只不过在一切都不可靠的现社会里,还是金钱和孩子着实一些。 记者这样说,养孩子是女人比较好的投资? 苏青我并不觉得顶好,不过我们宁愿让感情给孩子骗去而不愿意受别的不相⼲的人的骗。 被屈抑的快活 记者苏女士是不是觉得男女一切方面都该完全平等?苏青假使女人在职业及经济上与男人太平等了,我恐怕她们将失去被屈抑的快乐,这是有失 ![]() ![]() ![]() 张爱玲一般人总是怕把女人的程度提⾼,一提⾼了,女人就会看不起男人。其实用不着担忧到这一点。如果男女的知识程度一样⾼,如果是纯正的而不是清教徒式的知识),女人在男人之前还是会有谦虚,因为那是女 ![]() 苏青假如女人的程度太提⾼了,男的却低,女人还是悲哀的,我就独怕做了女皇,做了女皇谁又配做我的配偶呢?张爱玲前两天在报上看到关于菲律宾的一个岛上,女权很⾼,因为一切事情都由女人来做,男人完全被养活,懒得很,只知道斗 ![]() 女人最怕“失嫁” 记者现在再谈婚姻问题吧。目前海上女人的结婚方式是怎样的? 苏青目前结婚的方式还是不一律,有的新式,有的旧式,有的半新半旧。大多数是先经介绍,后 ![]() ![]() 苏青在十年前,⾰命空气浓厚,大家心理上总以为娶新式老婆好,现在是停滞退嘲时候,以为娶个旧式老婆反而实惠,新式女子只能找个把来做做情人,所以知识女子更吃亏了。记者假使你有个妹妹,要你替她择配,你会提出什么条件呢? 苏青女人以“失嫁”为最可怕。过时不嫁有起理生 态变的危机。不过知识浅的还容易嫁人,知识⾼的一时找不到正式配偶,无可奈何的补救办法,说出来恐怕要挨骂,我以为还是找个把情人来补救吧,总较做人家的正式的姨太太好,丈夫是宁缺勿滥,得到无价值的一个(整个),不如有价值的半个甚至仅三分之一。不过这样一来,社会对私生子应该承认他的地位。这样说来,似乎太便宜了男人,不过照目前(希望仅限于目前)实际情形而论,男人也有他的困难,因为在习惯和人情上,不能牺牲他的第一个 ![]() 记者现在的婚姻制度恐怕不能说合理吧?离婚在事实上又很困难… 苏青离婚不成问题,至于小孩,依我说最好由⽗亲出钱,归⺟亲抚养。假如男的不出钱,不妨就带他们去做“拖油瓶”据说范文正公便是做拖油瓶出⾝,他的继⽗姓朱,似乎后世也并不因此就看轻他。做继⽗的与孩子接触不多,实在没有讨厌他们的理由… 张爱玲一半,男人也是为了面子关系。 苏青但是慢慢儿就会好的。我总觉得孩子与女人关系来得密切,并未碍着男人什么事。而后⺟管养前 ![]() 张爱玲离婚后的小孩也并不如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痛苦。记者一夫一 ![]() 苏青比较合理,但不能严格执行,其间应该有伸缩余地。譬如说,这次战后我恐怕又要盛行多 ![]() 记者在现社会,早婚还是相当流行的…张爱玲早婚我不一定反对,要看情形的。有些女人,没有什么长处,年纪再大些也不会增加她的才能见识的,而且也并不美,不过年青的时候也有她的一种新鲜可爱,那样的女人还是赶早嫁了的好。因为年青,她有较多的机会适应环境,跟着她丈夫的生活情形而发展。至于男人,可是不宜于早婚,没有例外。一来年青人容易感情冲动,没有选择的眼光,即使当时两个人是非常相配的,男的以后继续发展,女的却停滞了,渐渐就有距离隔膜。而且年青人很少能够经济立独,早婚, ![]() 大家庭与小家庭 记者关于家庭制度,两位看,还是所谓小家庭制度好呢,还是旧式的大家庭好? 苏青小家庭也苦,孤零零的,依我说顶好是跟岳⽗⺟同居,岳⺟与女婿,一定相处得很好,而婆婆和媳妇因为婆婆感到做⺟亲的太凄凉,所以会嫉妒媳妇的。 张爱玲这方法真好。我从没有想到,可是听了实在感到好。 记者倘使老夫妇只养几个男孩子不是太寂寞了么?苏青这当然也要看情况来决定。 同居问题 苏青还有,夫 ![]() ![]() ![]() ![]() 记者男女结了婚的人省,还是未结婚的省呢?张爱玲从前英文有句话说“Twocanliveascheaplyasone”从前是结婚比较省钱,现在似乎情形两样了。独⾝的人生活简单,大家都这样想,所以不留人吃饭也没人见怪,结了婚的人,就有许多不能够避免的应酬。 谁是标准丈夫 记者依照女人的见解,标准丈夫的条件怎样?苏青第一,本 ![]() ![]() 张爱玲常常听见人家说要嫁怎样的一个人,可是后来嫁到的,从来没有一个是像她的理想,或是与理想相近的。看她们有些也很満意似的。所以我决定不要有许多理论。像苏青提出的条件,当然全是在情理之中,任何女人都听得进去的。不过我一直想着,男子的年龄应当大十岁或是十岁以上,我总觉得女人应当天真一点,⾝人应当有经验一点。记者今天真是“畅聆⾼论”了,这次对谈就到这里结束吧,真是谢谢你们两位! wWW.iG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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