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十八舂)是张爱玲创作的完结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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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半生缘(十八舂) 作者:张爱玲 | 书号:39168 时间:2017/9/5 字数:243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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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瑾结婚,是借了人家一个俱乐部的地方。那天人来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亲友,豫瑾在海上的![]() ![]() 其实她的想象和事实差得很远。曼璐竟是好好的,连一点病容也没有,正披着一件缎面棉晨⾐,坐在沙发上菗着烟,和鸿才说话。倒是鸿才很有点像个病人,脸上斜贴着两块橡⽪膏,手上也包扎着。他直到现在还有几分惊愕,再三说:"真没看见过这样的女人。会咬人的!"他被她拖着从 ![]() ![]() ![]() ![]() 曼璐淡淡的道:"那也不怪她,你还想着人家会拿你当个花钱的大爷似的伺候着,还是怎么着?"鸿才道:"不是,你没看见她那样子,简直像发了疯似的!早晓得她是这个脾气──"曼璐不等他说完便剪断他的话道:"我就是因为晓得她这个脾气,所以我总是说办不到,办不到。你还当我是吃醋,为这个就跟我像仇人似的。这时候我实在给你 ![]() 鸿才皱眉道:"你别尽自埋怨我,你倒是说怎么办吧。"曼璐道:"依你说怎么办?"鸿才道:"老把她锁在屋里也不是事,早晚你妈要来问我们要人。"曼璐道:"那倒不怕她,我妈是最容易对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来说话。"鸿才霍地立起⾝来,踱来踱去,喃喃的道:"这事情可闹大了。"曼璐见他那懦怯的样子,实在心里有气,便冷笑道:"那可怎么好?快放她走吧?人家肯⽩吃你这样一个亏?你花多少钱也没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没这么好打发。"鸿才道:"所以我着急呀。"曼璐却又哼了一声,笑道:"要你急什么?该她急呀。她反正已经跟你发生关系了,她再狠也狠不过这个去,给她两天工夫仔细想想,我再去劝劝她,那时候她要是个明⽩人,也只好-见台阶就下。"鸿才仍旧有些怀疑,因为他在曼桢面前实在缺少自信心。他说:"要是劝她不听呢?"曼璐道:"那只好多关几天,捺捺她的 ![]() 鸿才听了这话,方始转忧为喜。他怔了一会,似乎仍旧有些不放心,又道:"不过照她那脾气,你想她真肯做小么?"曼璐冷冷的道:"她不肯我让她,总行了?"鸿才知道她这是气话,忙笑道:"你这是什么话?由我这儿起就不答应!我以后正要慢慢的补报你呢,像你这样贤慧的太太往哪儿找去,我还不好好的孝顺孝顺你。"曼璐笑道:"好了好了,别哄我了,少给我点气受就得。"鸿才笑道:"你还跟我生气呢!"他涎着脸拉着她的手,又道:"你看我给人家打得这样,你倒不心疼么?"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你也只配人家这样对你,谁要是一片心都扑在你⾝上,准得给你气伤心了!你说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鸿才笑道:"得,得,可别又跟我打一架!我架不住你们姐儿俩这样 ![]() 她恨不得马上扬起手来,辣辣两个耳刮子打过去,但是这不过是她一时的冲动。她这次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来吊住他的心,也就彷佛像从前有些老太太们,因为怕儿子在外面游 ![]() 夫 ![]() ![]() ![]() 鸿才匆匆的开了一扇门,向后房一钻,从后面绕道下楼。曼璐也手忙脚 ![]() ![]() ![]() ![]() 她在 ![]() ![]() ![]() 顾太太呆了半晌方道:"这怎么行,你二妹已经有了人家了,他怎么能这样胡来,我的姑 ![]() ![]() ![]() 顾太太被她说得心里很是凄惨,因道:"话虽然这样说,到底还是不行,这样你太委屈了。"曼璐道:"谁叫我嫁的这男人太不是东西呢!再说,这回要不是因为我病了,也不会闹出这个事情来。我真没脸见妈。"说到这里,她直擦眼泪。顾太太也哭了。 顾太太这时候心里难过,也是因为曼桢,叫她就此跟了祝鸿才,她一定是不愿意的,但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委曲求全了。曼璐的建议,顾太太虽然还是觉得不很妥当,也未始不是无办法中的一个办法。 顾太太泫然了一会,便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她去。"曼璐一骨碌坐了起来,道:"你先别去──"随又把声音庒得低低的,秘密地说道:"你不知道,闹得厉害着呢,闹着要去报察警 局。"顾太太失惊道:"嗳呀,这孩子就是这样不懂事,这种事怎么能嚷嚷出去,自己也没脸哪。"曼璐低声道:"是呀,大家没脸。鸿才他现在算是在社会上也有点地位了,这要给人家知道了,多丢人哪。"顾太太点头道:"我去劝劝她去。"曼璐道:"妈,我看你这时候还是先别跟她见面,她那脾气你知道的,你说的话她几时听过来着,现在她又是正在火头上。"顾太太不由得也踌躇起来,道:"那总不能由着她的 ![]() 曼璐见她呆呆的不作声,便道:"妈,你先别着急,再等两天,等她火气下去了些,那时候我们慢慢的劝她,只要她肯了,我们马上就把喜事办起来,鸿才那边是没问题的,现在问题就在她本人,还有那姓沉的──你说他们已经订婚了?"顾太太道:"是呀,这时候拿什么话去回人家?"曼璐道:"他现在可在海上?"顾太太道:"就是昨天早上到海上来的。"曼璐道:"她上这儿来他知道不知道?"顾太太道:"不知道吧,他就是昨天早上来过一趟,后来一直也没来过。"曼璐沉昑道:"那倒显著奇怪,两人吵了架了?"顾太太道:"你不说我也没想到,昨天听老太太说,曼桢把那个订婚戒指掉了字纸篓里去了。别是她诚心扔的?"曼璐道:"准是吵了架了。不知道因为什么?不是又为了豫瑾吧?"豫瑾和曼桢一度很是接近,这一段情事是曼璐最觉得痛心,永远念念不忘的。顾太太想了一想,道:"不会是为了豫瑾,豫瑾昨天倒是上我们那儿去来着,那时候世钧早走了,两人 ![]() 顾太太道:"他是给我们送喜帖儿来的──你瞧,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又叫我说漏了!我这会儿是急胡涂了。"曼璐呆了一呆,道:"哦,他要结婚了?"顾太太道:"就是今天。"曼璐微笑道:"你们昨天说要去吃喜酒,就是吃他的喜酒呀?这又瞒着我⼲吗?"顾太太道:"是你二妹说的,说先别告诉你,你生病的人受不了剌 ![]() 但是这两句话在现在这时候给曼璐听到,却使她受了很深的刺 ![]() 曼璐只管沉沉的想着,把 ![]() ![]() 但是曼璐也不容她三心两意,拉起电话来就打了一个到鸿才的办事处,他们那里有一个茶房名叫小陶,人很机警,而且知书识字,他常常替曼璐跑跑腿,家里虽然有当差的,却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得用的人,她叫他马上来一趟。挂上电话,她对顾太太说:"我预备叫他到苏州去找房子。"顾太太道:"搬到苏州去,还不如回乡下去呢,老太太老惦记着要回去。"曼璐却嫌那边 ![]() ![]() ![]() ![]() ⺟女俩谈谈说说,小陶已经赶来了,曼璐当着她⺟亲的面嘱咐他当天就动⾝,到苏州去赁下一所房子,⽇內就要搬去住了,临时再打电报给他,他好到车站上去 ![]() 顾太太坐着汽车回去,心里一直有点惴惴的。想着老太太和孩子们等会问起曼桢来,应当怎样对答。这时候想必他们吃喜酒总还没有回来。她一揿铃,是刘家的老妈子来开门,一开门就说:"沈先生来了,你们都出去了,他在这儿等了半天了。"顾太太心里卜通一跳,这一紧张,几乎把曼璐教给她的话全忘得⼲⼲净净。当下也只得硬着头⽪走进来,和世钧相见。原来世钧自从昨天和曼桢闹翻了,离开顾家以后,一直就一个人在外面 ![]() ![]() 好容易盼到后门口门铃响,听见⾼妈去开门,世钧忙跟了出去,见是顾太太。便 ![]() ![]() 顾太太把钥匙摸了出来,便去房开门,她这么一会儿工夫,倒连换了两个主意,闹得心 ![]() ![]() 不管是为什么原因,顾太太既然是这种态度,他也实在对她无话可说,只有站起⾝来告辞。走出来就到一丬店里借了电话簿子一翻,虹桥路上只有一个祝公馆,当然就是曼桢的姊姊家了。他查出门牌号码,立刻就雇车去,到了那里,见是一座大房子,一带花砖围墙。世钧去揿铃,铁门上一个小方洞一开,一个男仆露出半张脸来,世钧便道:"这儿是祝公馆吗?我来看顾家二姐小。"那人道:"你贵姓?"世钧道:"我姓沉。"那人把门洞豁喇一关,随即听见里面煤屑路上朽戬朽暌徽蠼挪缴,渐渐远去,想是进去通报了。但是世钧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时候,也没有人来开门。他很想再揿一揿铃,又忍住了。这座房子并没有左邻右舍,前后都是荒地和菜园,天寒地冻,四下里鸦雀无声。下午的天⾊⻩ ![]() ![]() 阿宝本来一直站在门內,不过没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来的,怕那男仆万一应付得不好。这时她便悄悄的问道:"走了没有?"那男仆道:"走了走了!"阿宝道:"太太叫你们都进去,有话关照你们。"她把几个男女仆人一齐唤了进去,曼璐向他们说道:"以后有人来找二姐小,一概回他不在这儿。二姐小是在我们这儿养病,你们小心伺候,我决不会叫你们⽩忙的。她这病有时候明⽩,有时候胡涂,反正不能让她出去,我们老太太把她重托给我了,跑了可得问你们。可是不许在外头 ![]()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药片去看曼桢。后楼那两间空房,里间一道锁,外间一道锁,先把外间那扇门开了,叫阿宝和张妈跟进去,在通里间的门口把守着,再去开那一扇门。隔着门,忽然听见里面呛啷啷一阵响,不由得吃了一惊,其实还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风中自己开阖着。每次砰的一关,就有一些碎玻璃纷纷落到楼下去,呛啷啷跌在地上。曼桢是因为夜间叫喊没有人听见,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块手帕包着。她躺在 ![]() ![]() 曼璐也自心虚,勉強笑道:"怎么脸上这样红?发烧呀?"曼桢不答。曼璐一步步的走过来,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下拦着路,她俯⾝把椅子扶了起来。风吹着那破玻璃窗,一开一关,"希"一关,发出一声巨响,那声音不但刺耳而且惊心。 曼桢突然坐了起来,道:"我要回去。你马上让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给疯狗咬了。"曼璐道:"二妹,这不是赌气的事,我也气呀,我怎么不气,我跟他大闹,不过闹又有什么用,还能真拿他怎么样?要说他这个人,实在是可恨,不过他对你倒是一片真心,这个我是知道的,有好两年了,还是我们结婚以前,他看见你就很羡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的,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这样。只要你肯原谅他,他以后总要好好的补报你,反正他对你决不会变心的。"曼桢劈手把桌上一只碗拿起来往地下一扔,是阿宝刚才送进来的饭菜,汤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拣起一块锋利的磁盘,道:"你去告诉祝鸿才,他再来可得小心点,我有把刀在这儿。"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去用手帕擦了擦脚上溅的油渍,终于说道:"你别着急,现在先不谈这些,你先把病养好了再说。"曼桢道:"你倒是让我回去不让我回去?"说着,就扶着桌子,支撑着站起来往外走,却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那间两人已是扭成一团。曼桢手里还抓着那半只破碗,像刀锋一样的锐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的道:"⼲什么,你疯了?"在挣扎间,那只破碗脫手跌得粉碎,曼桢 ![]() ![]() ![]() ![]() ![]() ![]() 曼桢手上拉了个大口子,⾎涔涔的流下来。她把手拿起来看看,一看,倒先看见手上那只红宝戒指。她的贞 ![]() 世钧…他到底还在海上不在?他可会到这儿来找她?她⺟亲也不知道来过没有?指望⺟亲搭救是没有用的,⺟亲即使知道实情,也决不会去报告察警局,一来家丑不可外扬,而 且⺟亲是笃信"从一而终"的,一定认为木已成舟,只好马马虎虎的就跟了鸿才吧。姊姊这方面再加上一点庒力,⺟亲她又是个没主意的人,唯一的希望是⺟亲肯把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世钧,和世钧商量。但是世钧到底还在海上不在呢? 她扶着窗台爬起来,窗棂上的破玻璃成为锯齿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园,冬天的草⽪地光秃秃的,特别显得辽阔。四面围着⾼墙,她从来没注意到那围墙有这样⾼。花园里有一棵紫荆花,枯藤似的枝⼲在寒风中摇摆着。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见人家说,紫荆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但是,也许就因为有这样一句话,总觉得紫荆花看上去有一种 ![]() ![]() 忽然听见外面房间里有人声,有一个木匠在那里敲敲打打工作着。是预备在外房的房门上开一扇小门,可以从小门里面送饭,可是曼桢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猜着也许是把房门钉死了,把她当一个疯子那样关起来。那钉锤一声一声敲下来,听着简直椎心,就像是钉棺材板似的。 又听见阿宝的声音,在那里和木匠说话,那木匠一口浦东话,声音有一点苍老。对于曼桢,那是外面广大的世界里来的声音,她心里突然颤栗着,充満了希望,她扑在门上大声喊叫起来了,叫他给她家里送信,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他,又把世钧的地址告诉他,她说她被人陷害,把她关起来了,还说了许许多多话,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连那尖锐的声音听着也不像自己的声音。这样大哭大喊,砰砰砰-着门,不简直像个疯子吗? 她突然停止了。外面显得异样的寂静。阿宝当然已经解释过了,里面噤闭着一个有疯病的姐小。而她自己也疑惑,她已经在狂疯的边缘上了。 木匠又工作起来了。阿宝守在旁边和他攀谈着。那木匠的语气依旧很和平,他说他们今天来叫他,要是来迟一步,他就已经下乡去了,回家去过年了。阿宝问他家里有几个儿女。听他们说话,曼桢彷佛在大风雪的夜里远远看见人家窗户里的灯光红红的,更觉得一阵凄惶。她靠在门上,无力地啜泣起来了。 她忽然觉得⾝体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跄跄回到 ![]() ![]() ![]() 她走到门口,把门钮一旋,门就开了,她的心倒又狂跳起来。难道有人帮忙,私自放她逃走么?外面那间堆东西的房间黑洞洞的,她走去把灯开了。一个人也没有。她一眼看见门上新装了一扇小门,小门里安着个窗台,上搁着一只漆盘,托着一壶茶,一只茶杯,一碟⼲点心。她突然明⽩过来了,哪里是放她逃走,不过是把里外两间打通了,以后可以经常的由这扇小门里送饭。这样看来,竟是一种天长地久的打算了。她这样一想,⾝子就像掉到冰窖子里一样。把门钮试了一试,果然是锁着。那小门也锁着。摸摸那壶茶,还是热的。她用颤抖的手倒了一杯喝着,正是口渴得厉害,但是第一口喝进去,就觉得味道不对。其实是自己嘴里没味儿,可是她不能不疑心,茶里也许下了药。再喝了一口,简直难吃,实在有点犯疑心,就搁下了。她实在不愿意回到里面房里那张 ![]()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阿宝送饭的时候,从那扇小门里看见她那呻昑呓语的样子,她因为热度太⾼,神志已经不很清楚了,彷佛有点知道有人开了锁进来,把她抬到里面 ![]() ![]() 阿宝道:"二姐小,你不想吃什么吗?"曼桢没有回答,半晌,方在枕上微微摇了头摇。因道:"阿宝,你想想看,我从前待你也不错。"阿宝略顿了一顿,方才微笑道:"是的呀,二姐小待人最好了。"曼桢道:"你现在要是肯帮我一个忙,我以后决不会忘记的。"阿宝织着绒线,把竹针倒过来搔了搔头发,露出那踌躇的样子,微笑道:"二姐小,我们吃人家饭的人,只能东家叫怎么就这么,二姐小是明⽩人。"曼桢道:"我知道。我也不想找你别的,只想你给我送个信。我虽然没有大姐小有钱,我总无论如何要想法子,不能叫你吃亏。"阿宝笑道:"二姐小,不是这个话,你不知道他们防备得多紧,我要是出去他们要疑心的。"曼桢见她一味推托,只恨自己⾝边没有多带钱,这时候无论许她多少钱,也是空口说⽩话,如何能够取信于人。心里十分焦急,不知不觉把两只手都握着拳头,握得紧紧的。她因为怕看见那只戒指,所以一直反戴着,把那块红宝石转到后面去了。一捏着拳头,就觉得那块宝石硬邦邦的在那儿。她忽然心里一动,想道:"女人都是喜 ![]() 曼桢便道:"你想法子给我拿一支笔一张纸,下次你来的时候带进来。"她想她写封信叫阿宝送到叔惠家里去,如果世钧已经回南京去了,可以叫叔惠转寄。阿宝当时就问:"二姐小要写信给家里呀?"曼桢在枕上摇了头摇,默然了一会,方道:"写给沈先生。那沈先生你看见过的。"她一提到世钧,已是顺着脸滚下泪来,因把头别了过去。阿宝又劝了她几句,无非是叫她不要着急,然后就起⾝出去,依旧把门从外面锁上了,随即来到曼璐房中。 曼璐正在那里打电话,听她那焦躁的声口,一定是和她⺟亲说话,这两天她天天打电话去,催他们快动⾝。阿宝把地下的香烟头和报纸都拾起来,又把梳妆台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敞开的雪花膏缸一只一只都盖好,又把刷子上黏 ![]() ![]() ![]() ![]() 顾太太再也没想到,今年要到苏州去过年。一来曼璐那边催 ![]() 顾太太临走的时候,心里本就十分怆惶,觉得就像充军似的。想想曼璐说的话也恐怕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后一切的希望都着落在她⾝上了,就也不愿意把她往坏处想。世钧有一封信给曼桢,顾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给谁看,所以并不知道里面说些什么。一直揣在⾝上,揣了好些时候,临走那天还是拿了出来 ![]() 世钧的信是从南京寄出的。那天他到祝家去找曼桢,没见到她,他还当是她诚心不出来见他,心里十分难过。回到家里,许太太告诉他说,他舅舅那里派人来找过他。他想着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赶了去一问,原来并没有什么。他有一个小舅舅,是老姨太太生的,老姨太太一直住在南京,小舅舅在海上读书,现在放寒假了,要回去过年,舅舅不放心他一个人走,要世钧和他一同回去。一同去,当然不成问题,但是世钧在海上还有几天耽搁,他舅舅却执意要他马上动⾝,说他⺟亲的意思也盼望他早点回去,年底结账还有一番忙碌,他不在那里,他⽗亲又不放心别人,势必又要自己来管,这一劳碌,恐怕于他的病体有碍。世钧听他舅舅的话音,好象沈太太曾经在他们动⾝前嘱托过他,叫他务必催世钧快快回来,而沈太太对他说的话一定还不止这些,恐怕把她心底里的忧虑全都告诉了他了,不然他也不会这样固执,左说右说,一定要世钧马上明天就走。世钧见他那样子简直有点急扯⽩咧的,觉得很不值得为这点事情跟舅舅闹翻脸,也就同意了。他本来也是心绪非常紊 ![]() 他回到南京就写了一封信,接连写过两封,也没有得到回信。过年了,今年过年特别热闹,家里人来人往,他⽗亲过了一个年,又累着了,病势突然沉重起来。这一次来势诂冢本来替他诊治着的那医生也感觉到棘手,后来世钧就陪他⽗亲到海上来就医。 到了海上,他⽗亲就进了医院,起初一两天情形很严重,世钧简直走不开,也住在医院里⽇夜陪伴着。叔惠听到这消息,到医院里来探看,那一天世钧的⽗亲倒好了一点。谈了一会,世钧问叔惠:"你这一向看见过曼桢没有?"叔惠道:"我好久没看见她了。她不知道你来?"世钧有点尴尬地说:"我这两天忙得也没有工夫打电话给她。"说到这里,世钧见他⽗亲似乎对他们很注意,就掉转话锋说到别处去了。 他们用的一个特别看护,一直在旁边,是一个朱姐小,人很活泼,把她的小⽩帽子俏⽪地坐在脑后,他们来了没两天,她已经和他们相当 ![]() 世钧只盼望叔惠快走。幸而不多一会,叔惠就站起来告辞了。世钧道:"我跟你一块出去,我要去买点东西。"两人一同走出医院,世钧道:"你现在上哪儿去?"叔惠看了看手表,道:"我还得上厂里去一趟。今天没等到下班就溜出来了,怕你们这儿过了探望的时间就不准进来。" 他匆匆回厂里去了,世钧便走进一家店铺去借打电话,他计算着这时候曼桢应当还在办公室里,就拨了办公室的号码。和她同处一室的那个男职员来接电话,世钧先和他寒暄了两句,方才叫他请顾姐小听电话。那人说:"她现在不在这儿了,怎么,你不知道吗?"世钧怔了一怔道:"不在这儿了──她辞职了?"那职员说:"不知道后来有没有补一封辞职信来,我就知道她接连好几天没来,这儿派人上她家去找她,说全家都搬走了。"说到这里,因为世钧那边寂然无声,他就又说下去,道:"也不知搬哪儿去。你不知道啊?"世钧勉強笑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刚从南京来,我也有好久没看见她了。"他居然还又跟那人客套了两句,才挂上电话。然后就到柜台上去再买了一只打电话的银角子,再打一个电话到曼桢家里去。当然那人所说的话绝对不会是假话,可是他总有点不相信。铃声响了又响,响了又响,显然是在一所空屋里面。当然是搬走了。世钧就像是一个人才离开家不到两个钟头,打个电话回去,倒说是已经搬走了。使人觉得震恐而又 ![]() 他挂上电话,又在电话机旁边站了半天。走出这家店铺,在马路上茫然的走着,淡淡的斜 ![]() 当然还是应当到她从前住的地方去问问,看-堂的也许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他们楼下还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经迁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来,从那里也许可以打听到一些什么。曼桢的家离这里很远,他坐⻩包车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 不是叫她搬家吗?或者她这次搬走,还是因为听从他的主张?搬是搬了,因为负气的缘故,却迟迟的没有写信给他,是不是有这可能?也许他离开南京这两天,她的信早已寄到了。还有一个可能:也许她早就写信来了,被他⺟亲蔵了起来,没有 ![]() ⻩包车在-口停下了。这地方他不知道来过多少回了,但是这一次来,一走进-堂就感到一种异样的生疏,也许因为他晓得已经人去楼空了,马上这里的房屋就显得湫隘破败灰暗,好象连上面的天也低了许多。 他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因为曼桢的家始终带一点神秘 ![]() ![]() ![]() ![]() 但是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是门窗紧闭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着昏雾似的灰尘。世钧在门外站了一会,又慢慢的向-口走了出来。这次那看-堂的却看见了他,他从小屋里 ![]() ![]() ![]() 世钧道:"住在他们楼下的还有一个刘家呢,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堂的喃喃的道:"刘家…好象说搬到虹口去了吧。顾家是不在海上了,我听见拉塌车的说,说上北火车站。"世钧心里砰的一跳,想道:"北火车站。曼桢当然是嫁了豫瑾,一同回去了,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豫瑾了。曼桢的祖⺟和⺟亲的梦想终于成为事实了。" 他早就知道,曼桢的祖⺟和⺟亲一直有这个意思,而且他觉得这并不是两位老太太一厢情愿的想法。豫瑾对曼桢很有好感的,至于他对她有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曼桢没有说,可是世钧直觉地知道她没有把全部事实告诉他。并不是他多疑,实在是两个人要好到一个程度,中间稍微有点隔阂就不能不感觉到。她对豫瑾非常佩服,这一点她是并不讳言的,她对他简直有点英雄崇拜的心理,虽然他是默默地工作着,准备以一个乡村医生终老的。世钧想道:"是的,我拿什么去跟人家比,我的事业才开始倒已经中断了,她认为我对家庭投降了,对我非常失望。不过因为我们已经有两三年的历史,所以她对我也不无恋恋。但是两三年间,我们从来没有争吵过,而豫瑾来过不久,我们就大吵,这该不是偶然的事情。当然她绝对不是借故和我争吵,只是因为感情上先有了个症结在那里,所以一触即发了。" 看-堂的把两封信递给他,一封是曼桢的弟弟的学校里寄来的,大约是成绩报告单。还有一封是他写给曼桢的,他一看见自己的字迹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邮戳之外还有一个圆圈形的酱油溃,想必看-堂的曾经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两封信拿在手里看了一看,便向看-堂的微笑着点了个头,说:"好,我…想法子给他们转寄去。"就拿着走了。 走出-堂,街灯已经亮了。他把他写给曼桢的那封信拿出来辨认了一下。是第二封信。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其实第一封信已经把话说尽说绝了,第二封 ![]() 卖菇蘑⾖腐⼲的人远远吆喝着。那人又来了。每天差不多这时候,他总到这一带来叫卖,大街小巷都串遍,一个瘦长⾝材的老头子挽着个篮子,曼桢住的-堂里,他每天一定要到一到的。世钧一听见那声音,就想起他在曼桢家里消磨过的无数的⻩昏。"⾖…⼲!五香菇蘑⾖…⼲!"沉着而苍凉的呼声,渐渐叫到这边来了,叫得人心里发空。 于是他又想着,还可以到她姊姊家里去问问。她姊姊家他上回去过一次,门牌号数也还记得。只是那地方很远,到了那儿恐怕太晚了。他就多走了几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车行去叫了一辆汽车,赶到虹桥路,天⾊倒还没有黑透。下了车一揿铃,依旧在铁门上开了一个方洞,一个仆人露出半边脸来,似乎还是上次那个人。世钧道:"我要见你们太太。我姓沉。我叫沉世钧。"那人顿了一顿,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说着,便把方洞关上了。世钧也知道这是阔人家的仆役应付来客的一种惯技,因为不确定主人见与不见,所以先说着活动话。可是他心里还是很着急,想着曼桢的姊姊也许倒是刚巧出去了。其实她姊夫要是在家,见她姊夫也是一样,刚才忘了问一声。 在门外等着,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里面拔去门闩,开了一扇侧门,那仆人闪在一边,说了声"请进来。"他等世钧走进去,依旧把门闩上了,然后在前面引路,沿着一条煤屑铺的汽车道走进去,两旁都是厚厚的冬青墙。在这傍晚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昏黑了,天上倒还很亮,和⽩天差不多。映着那淡淡的天⾊,有一钩淡金⾊的蛾眉月。 世钧在楼窗下经过,曼桢在楼上听见那脚步声,⽪鞋践踏在煤屑路上。这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异之点,但是这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人穿⽪鞋的,仆人都穿布鞋,曼璐平常总穿刍ㄐ,祝鸿才穿的是那种粉底直贡呢鞋子。他们家也很少来客。这却是什么人呢?曼桢躺在 ![]() 房间里黑沉沉的,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阿宝自从上回⽩拿了她一只戒指,就没有再进来过,一直是张妈照料着。张妈刚巧走开了一会,到厨房里吃年糕去了。这还是正月里,家里剩下很多的年糕,佣人们也可以随时做着吃。张妈煮了一大碗年糕汤,才呷了一口,忽见阿宝鬼鬼祟祟的跑进来,低声叫道:"张 ![]() ![]() 那男仆把世钧引到客厅里去,把电灯开了。这客厅非常大,布置得也极华丽,但是这地方好象不大有人来似的,说话都有回声。热⽔汀烧得很旺,世钧一坐下来便掏出手帕来擦汗。那男仆出去了一会,又送茶进来,搁在他面前的一张矮桌上。世钧见是两杯茶,再抬起眼来一看,原来曼璐已经进来了,从房间的另一头远远走来,她穿著一件黑⾊的长旗袍,袍叉里露出⽔钻镶边的黑绸长 ![]() 睛简直陷成个两个窟窿。脸上经过化妆,自是红红⽩⽩的,也不知怎么的,却使世钧想起"红粉骷髅"四个字,单就字面上讲,应当是有点像她的脸型。 他从来没和她这样的女人周旋过,本就有点慌张,因站起⾝来,向她深深的一点头,没等她走到跟前,就急于申明来意,道:"对不起,来打搅祝太太──刚才我去找曼桢,他们全家都搬走了。他们现在不知搬到哪儿去了?"曼璐只是笑着"嗯,嗯"答应着,因道:"沈先生坐。喝点茶。"她先坐了下来。世钧早就注意到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他不噤向那纸包连看了两眼,却猜不出是什么东西,也不像是信件。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曼璐便把那纸包拆开了,里面另是一层银⽪纸,再把那银⽪纸的小包打开来,拿出一只红宝戒指。世钧一看见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颤抖了一下,也说不出是何感想。曼璐把戒指递了过来,笑道:"曼桢倒是料到的,她说沈先生也许会来找我。她叫我把这个 ![]() ![]() 他默然了一会,便道:"那么她现在不在海上了?我还是想当面跟她谈谈。"曼璐却望着他笑了一笑,然后慢呑呑的说道:"那我看也不必了吧?"世钧顿了一顿,便红着脸问道:"她是不是结婚了?"曼璐的脸⾊动了一动,可是并没有立刻回答。世钧便又微笑道:"是不是跟张豫瑾结婚了?"曼璐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她本来是抱着随机应变的态度,虽然知道世钧对豫瑾是很疑心,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说曼桢是嫁了豫瑾了,因为这种谎话是很容易对穿的,但是看这情形,要是不这样说,料想他也不肯死心。她端着茶杯,在杯沿上凝视着他,因笑道:"你既然知道,也用不着我细说了。"世钧其实到她这儿来的时候也就没有存着多少希望,但是听了这话,依旧觉得轰然一声,人都呆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隔了有一会工夫,他很仓卒的站起来,和她点了个头,微笑道:"对不起,打搅你这半天。"就转⾝走了。可是才一举步,就彷佛脚底下咯吱一响,踩着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他那只戒指。好好的拿在手里,不知怎么会手一松,滚到地下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地下的,那地毯那样厚,自然是听不见声音。他弯下 ![]() 那只戒指还在他口袋里。他要是带回家去仔细看看,就可以看见戒指上里的绒线上面有⾎迹。那绒线是咖啡⾊的,⼲了的⾎迹是红褐⾊,染在上面并看不出来,但是那⾎ ![]() ![]() 那天晚上他回到医院里,他⽗亲因为他出去了一天,问他上哪儿去了,他只推说遇见了 ![]() 舂天,虹桥路紫荆花也开花了,紫郁郁的开了一树的小红花。有一只鸟立在曼桢的窗台上跳跳蹦蹦,房间里面寂静得异样,-以为房间里没有人,竟飞进来了,扑喇扑喇 ![]() ![]() ![]() ![]() 她现在倒是从来不哭了,除了有时候,她想起将来有一天跟世钧见面,要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诉他听,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好象已经面对面在那儿对他说着,她立刻两行眼泪挂下来了。 wwW.ig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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