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恋是张爱玲创作的完结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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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赤地之恋 作者:张爱玲 | 书号:39167 时间:2017/9/5 字数:1439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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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队这两天忙著出去访贫问苦,两三个人一组,到村子里去挨家访问。⽩天大都只有妇女在家,因此他们⽩天黑夜都出动,利用谈天的方式,![]() “老百姓还是有顾忌!不敢说话,”张励说:“他们怕封建残馀势力的报复。” 大家研究他们究竟是怕地主?怕恶霸?韩家坨的几个地主,只有很少的土地出租,专靠吃租子是不够生活的。他们家里都有人在城市里做小买卖或是教书,经常的往家里带钱,贴补家用。地面上也有几个“混混”却没有一个够得上称恶霸的。⼲部里面的李向前,从前就是个“二流子”但是他现在既然改琊归正了,当上支部记书,自然没有人去翻地的旧账。沦陷时期当甲长 的两个人,都是被 ![]() ![]() 清楚,因此也并没有把怨毒结在他们⾝上。 访贫问苦的工作继续进行。这些工作队员秉著年轻人的热诚,用出了最大的力量,像施用人工呼昅一样,按揿著肚子把⽔挤出来;苦⽔终于陆陆续续吐了些出来。 最普遍的控诉是说去年秋收以后,四乡竞赛提早 ![]() ![]() ![]() ![]() ![]() ![]() ![]() 又有些人诉说⼲部私心“做负担”的时候不公平。又有几个人吐露,去年接连的遭了火灾和虫患,损失五成以上,本来已经报荒报了上去,应当可以准许减征公粮,⼲部又左说右说, ![]() 工作队员们挤苦⽔的时候非常奋兴卖力,等到汇报的时候又觉得为难起来。都是这一类的琐琐碎碎的怨言,十分严重的话当然也没有人敢说;都是对⼲部表示不満,而对地主都漠然。 “这里的农民对地主的仇恨不深。”刘荃作了这样的结论。 “什么地主的仇恨不深?实在是他们的政治觉悟的程度不够,所以对于被地主剥削的事实并不感到愤恨,”张励说:“而你们只看到表面,就武断的认为他们对地主的仇恨不深,这正证明了你们对政策理解的程度不够。” 于是大家又作了详尽的检讨与反省。 李向前向工作队提出一个意见,每天中午用大锅煮“斗争饭”吃,工作队和⼲部兵民一同吃吃,叫起人来比较方便,省得満处去找。反正粮食是现成的,是舂上清匪反霸的斗争果实,由农会保管著。 “那是民人的财产。”刘荃立刻说:“不应当由我们来享受。” ⻩绢向来不大说话的,这次也说“本来我们下乡应当‘三同’,”她是指同吃、同住、同工作。“现在我们不下地工作,已经不对了,再要吃得比别人好,未免太说不过去。我住的那家人家是个⾚贫户,就靠吃些⾖⽪麸⽪糠⽪过⽇子,从来没吃过什么正经粮食。” 被分派在⾚贫户家里的,不止她一个,也都是跟著吃糠,自然也有人急于想换换口味,就和她辩驳起来。“不下地工作,那是因为时间上不许可——这次土改是有时限的,要尽早的完成它。其实是经济时间,大家在一起吃‘斗争饭’倒也是一个办法,⼲部兵民都会齐了,叫人有人。” 一时大家议论纷纭。 “同志们是来帮助老百姓闹斗争的,”李向前说:“就是吃老百姓两顿饭,也是应该的。” “那么难道说,不吃,就不斗争了?”⻩绢说。 张励是支持她的。他说:“吃得太讲究了也的确是不好,要照顾到影响。” “斗争饭”的建议就榈浅了。但是不久他们又发现,因为农会的⾕仓设备不大好,经过一个炎热的夏季,⾕子都发热,变红了,也有的发了芽。这样看起来,也就没有理由反对拿点出来吃吃。于是就在小学校的院子里砌起大灶来,每天给工作人员做一顿午饭。后来一度有谣言说李向前和农会主任串通了,大批的盗卖粮食,都报销在斗争饭上。也是因为别的⼲部看着眼红,所以才闹到张励跟前,但是李向前把张励敷衍得很好,因此事态并没有扩大。工作队员们也只是恍惚听见有这样的传说。 访问贫雇农的工作已经告一结束,忙著给区上写汇报,大家帮著抄录。发给⻩绢的一份似乎特别长些,一直抄到⻩昏后,人都光走了,只剩她一个人在那小学校的教务室里埋头抄写。桌上点著一 ![]() ![]() 张励走了过来,说:“我们突击一下吧,我来帮你抄,今天晚上抄好它,明天一早派人送去。” 他站在⻩绢背后看她抄到那里,手里拿著顶帽子不住的指著,一半也是替她扇著。他虽然是出于好意,但是他一下一下的扇著,那蜡烛的光焰一闪一闪,跳动得很厉害。⻩绢只管把眼光注视在纸张上,不由得一阵阵的眩晕起来。她心里觉得十分不耐烦,但是极力忍耐著,搁下笔来,把草稿分了一半给他,又把烛台往那边推了一推。但是他并没有坐到那边去,依旧挨著桌子角站著,不经意的把那一叠稿纸竖起来在桌面上托托的敲著,慢慢的把那一叠子稿纸比齐了。 “你好好的往下⼲吧,⻩同志,”他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一直在观察你,你表现得非常好,今天在会上发言,思想 ![]() ![]() ![]() 他的手就此按在她肩膀上了。⻩绢只管继续抄写著,头也没抬,却在挪动纸张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把⾝子一偏,让了过去。“我是很虚心学习的,可是我觉得我并没有什么突出的表现。”她微笑着说。 “要求突出,那还是小资产阶级的看法。”他一面说著,已经把她按在纸上的左手握在手里,但是又被她挣脫了。她只管低垂著眼睛,眼窝里簇拥著那长睫⽑的 ![]() “你瘦了吧?怎么会刚巧把你派到一个⾚贫家裹住著,”他俯⾝望着她,蜡烛的火光离他的嘴 ![]() “那又何必呢?我们下乡来又不是为了享受,吃这一点苦算得了什么。” “吃苦也得一步步的练习著来,自己的健康也不能不注意。⾝体是⾰命的本钱哪。”他又摩抚著她的手,并且渐渐的顺著胳膊往上溜。 这一次她很突兀的把手一缩了回去,跟著就往上一站。“我去多叫几个人来帮著抄,可以快一点。”她红奢脸,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一面说著,已经向门外走去。 “叫校工去叫去。”他⾼声喊著:“老韩!老韩!” 没有人答应,只听见一间间的空房里嗡嗡的发出“韩!韩!”的回声,似乎更有一种恐怖的感觉。 “不用叫他了,我自己去,反正我也要回去吃饭去。”她匆匆的说,人已经到了院子里。 她回到村子里,动员了好几个人来。她自己先去吃饭,吃完了饭,才邀了一个女同志一同来到庙里,那时候大家七手八脚,也已经抄得差不多了。张励的态度也依旧和平时一样,和她们随便谈笑着,在和悦中带著几分庄严。完工以后,大家一同打著灯笼回到村上去。 但是第二天中午大家聚集在一起吃斗争饭的时候,他忽然捧著碗踱了过来,正著脸⾊向⻩绢说:“⻩绢同志,你这种作风不大好,要注意影响。” ⻩绢倒呆住了,还以为他是指昨天晚上的事,想不到他竟有脸当众宣布出来? “把苍蝇捞出来也就算了,你把这一碗粥都蹋糟了,”张励拿筷子指著她搁下来不吃的那碗粥。“这样浪费民人的⾎汗。我记得你是第一个反对吃斗争饭的,认为太浪费。这正是知识份子好⾼骛远的一个最好的例子。” “张同志,你这话太不科学了,”⻩绢红著脸气烘烘的说:“苍蝇是传染病菌的,连小生学都知道。” “苍蝇在粥里熬奢,早已死了,病菌还能生存著么?你这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洁癖。” “我亲眼看见它掉进粥里,还活著呢,”⻩绢又端起碗来用筷子把那苍蝇挑给他看。 “这算什么,人家农民还不是照样吃,凭什么你的 ![]() 两个人一个大声指责,一个大声抗辩,许多⼲部和兵民都在旁边看热闹,张励也觉得有些不妥,随即微笑着说:“自己同志,跟你提意见是好意,是要帮助你进步,你这样不接受批评,态度实在不大好,应当提出来在小组上讨论。” 当时刘荃非常替她不平,但同时也稍稍觉得有一点诧异,因为她今天不知为什么火气这么大,一开口就和张励顶撞起来。 她后来也懊悔她太沉不住气,明明知道是斗不过他的,即使大胆暴露他昨天的暧昧态度,也不会得到组织上的支持,徒然毁了她⽩⽇己的前途。 那天他们小组开会,把她批评得体无完肤。这些人虽然都是天真的青年,为情势所 ![]() 有片刻的寂静。然后⻩绢微笑着说:“是有这么回事。我是因为大家对我这么关切,这么热心的帮助我进步,不由得感动得哭了。” 这样,总算这件事情告一段落了。 这两天工作队员天天参加⼲部会议,在合作社里秘密开会,酝酿斗争对象。这一天正在开会,忽然有人嚷了起来:“有奷细,有奷细!” “是韩廷榜!” “是他!我看见他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大家嚷成一片。 当下就有几个⼲部跑出门去,把那地主韩廷榜架了进来,又喝骂那守门的兵民不管事。那韩廷榜是个⾼个子,⻩瘦面庞,⾼鼻子,细眼睛,头发留得长长的,已经有几茎花⽩的了,正中挑著头路,两面分披下来。穿著一件⽩夏布长衫,蓝⾊帆布鞋。 “韩廷榜,你来⼲什么?”李向前大声喝问。 “我来见各位主任有话说,看见同志们在这儿开会,没敢进来…没敢进来。”他不住的点著头哈著 ![]() “你有什么话说?”张励说。 “我是来献地的。”他想挣脫一只手,往口袋里掏地契,结果由别人代他掏了出来,把那小布包呈了上去。 张励取出里面的地契来看,一面笑着说:“他们地主献地有三献,献坏、献远、献少。” 李向前也凑上来看,说:“这还不是拣的他最坏最远的几亩旱地,拿来糊弄人。” “原则上不应当拿他的。这地是应当还给他的佃户的,他不能拿别人的地做人情。”张励把几张地契仍旧用那块⽩布一裹,掷还给韩廷榜。 “去去去!”李向前吆喝着:“快走!还不是借著献地来打听消息的!” 众人把韩廷榜叉了出去。当下继续开会,张励使问起韩廷榜的出⾝与历史。这人祖上传下来有四十来亩地,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城里读过几年中学。后来经亲戚介绍出去,在外面混小差使,因为人太老实,也没捞到什么油⽔,而且后来被人排挤,终于还是铩羽回来。但是家里人口多,负担重,所以每隔一两年的工夫,也仍旧要到京北去一趟,托他丈人替他谋事,照例总是在丈人家里住一两个月,就又无可奈何地回来了。这一向看看乡下情形不对,风声一天紧似一天,他半个月前就想溜,预备留下老婆孩子,一个人逃出去投弃他丈人。但是这时候村口上已经查得很紧,他被兵民截留了下来,送到村公所去盘问了一番,依旧放他回去,只是此后就加派了几个人看守着他家前后门。 这时候⼲部会议里又把他提出来讨论,是否应当早一点把他扣起来。同时又怕他会把地契蔵匿起来或是销毁掉,决定提前叫他的佃户去跟他算账,去问他把地契要了来。 一共有五个人种著他家的田,都是老佃户了。农会把他们叫了来,教了他们一番话,叫他们去索取地契。他们只管笑着答应著,一个眼不见,就少了一个人,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剩下的几个说是去找他去,一个个的也都溜了。⼲部们等来等去,等得焦急起来,再派人去找,原来他们几个人都下地工作去了。 李向前、孙全贵气得直骂:“这些人死落后,真拿他们没有办法!” “一步一步来嘛,别着急,”张励说:“搞工作总不免有碰钉子的时候。” 又把几个佃户叫了来,反覆晓谕。佃户们终于到韩廷榜家里把地契要了来,但是并没有经过算账的手续,也没有给他难堪。农会事后一调查,非常不満。再开⼲部会议,孙全贵就在会上发言,说:“咱早就说了——闹不起来的!又没个大地主,贫雇农倒有一百六十多户,一个人才能分多少地?闹个什么劲儿!” 李向前也说:“一家分不到一亩地,眼看着人家富农中农,三十亩地,动都不去动他,怎么不眼红?要分就都拿来分了——不是我说!一家闹上两亩地种种,谁不乐意,不怕老百姓不起来!” 工作队员起初都沉默著,后来就有人吱吱喳喳议论起来,终于由刘荃开口说:“这是违反政策的。” 又有人用比较缓和的口吻说:“斗争对象多了似乎不好。” “应当缩小打击面,”⻩绢说。 “我们不能死抱著条文,”张励考虑了一会之后,这样说了:“各地的人口与耕地的比例非常不一样,所以 ![]() ![]() 他再向⼲部们一解释,一时大家都活泼起来了,七嘴八⾆发言的人很多,提出许多人名来,认为都可以划⼊地主阶级。 一向从不开口的支部宣传夏逢舂也奋兴的说:“韩长锁那小子,别看他地少——一个青少年,三亩好⽔地哪!去年还娶了老婆!”夏逢舂是个老实人,跟在李向前孙全贵后头转,当了一年多的⼲部,连一个老婆都没混上,到现在还是打光 ![]() 妇会主席也开了口:“老婆还穿著新棉袄哪!” 当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拟出一张单子来。前三名里就有唐占魁的名字。唐占魁虽然没有佃户,也雇不起长工,在农忙的时候却雇过短工。村子里有好几个人都给他打过工。农会就把这几个人找了来,发动他们斗争唐占魁。 几个雇工都有点怯寒,內中只有一个冯天佑比较胆子大些,敢说话。 “唐占魁倒是…待人还厚道,”他迟疑的说:“同志们面前,咱不敢瞎扯,咱有一句说一句。替他家⼲活,他们自己吃什么,咱也吃什么,给起工钱也慡快。” “你别这么傻,自己给人家剥削了去都不知道,还拿人家当好人,”李向前说:“你不想想,他不剥削穷人,他哪儿来的那些地?” “那是他们一家子齐心,这几十年来都是不分男女,大人孩子都下地⼲活,甚至他爹在世的时候,七十多岁还下地去。” “你别这么死心眼儿,胳膊肘子朝外弯,不帮著自己穷哥儿们,倒去护著那些骑在穷人头上的人。” “不是这么说,李同志。人不能没长心,老唐对咱不能算坏,那年咱死了爹,自己家里叔公叔婆都不肯帮忙,还是他借的钱买的棺材。” “原来是这样,”张励岔进来说:“他这么一点小恩就买住你的心了!” “别这么傻了,”李向前说:“这一点小恩小惠算得了什么?你真跟他算起账来,他的地怕不要分一半给你!” 冯天佑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活动起来。 李向前早已看出他脸⾊动了一动,就又钉上一句:“你仔细想想吧,冯天佑。不要这样死脑筋,死不肯翻⾝!” “你翻⾝就在今天哪!”张励拍著地的肩膀说。 “现在的天下都是穷人的天下,人穷就大三辈,”李向前说:“你尽管去跟他闹,他欠你的工钱你去跟他要回来。放心,有府政给你撑 ![]() 冯天佑只管低著头不作声,同来的两个佣工却嗫嚅著,断断续续的说起话来,说唐占魁少算了工钱给他们。 “你听听,你听听!”李向前对冯天佑说:“人家都说出来了,只有你一个人护著他,甘心做他的狗腿子。” “准是给他收买了,”张励随即追问:“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没有的事!谁要是拿了他什么,左手拿的烂掉左手,右手拿的烂掉右手。” “那你怎么不说实话?” 磨了半天,最后冯天佑也期期艾文的说,唐占魁借给他的钱,是阎王债,利上滚利,后来几年替他挑⽔、垫土、修渠、碾麦子,碾黍 ![]() 刘荃在旁边看着,心里像火烧的一样,给张励连递了两张条子,张励约略看了一通之后就 ![]() ![]()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励冷静的望着他说:“我们一天到晚说发动老百姓,老百姓真的起来了,难道我们又给他浇冷⽔?” 刘荃顿了一顿,正要再开口说话,张励又厉声剪断了他:“刘荃同志,你这阶级路线走错了,你自己先去反省一下,你这问题我们过一天再讨论。” 他这两句话分明含有一种恫吓的意味。刘荃默然了,其馀的工作队员看了他的榜样,更加谁也不敢作声。 那天散了会出来,⻩绢就赶上来轻轻向刘荃说:“实在太不主民了!” 刘荃起初沉默著,没有说什么,然后他突然愤 ![]() “算,算,别说了!”另一个队员走过他们⾝边,低低说了一声:“让人家听见了,又要说我们‘开小会’。” ⻩绢也就悄悄的走开了。 刘荃缓缓的走着,一个人落在后面。他有点怕回家去,他不愿意看见唐占魁家里的人。看见他们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透露一点消息,自己觉得实在太虚伪。但是更不能告诉他们什么。那不但违反纪律的事,而且犯了最严重的‘破坏土改’的罪名,有被处死刑的可能。而且,更重要的是,完全与事无补。他们无处可逃,也逃不出去。 他这样想着,心里有点惘惘的,顺著脚走着。不知不觉的就绕了一条远路回去,仿佛多挨一刻也是好的。沿著这条路走过去,远远的就看见那边一个小河沟,沟边生著⾼⾼的一棵金⾊的柳树,夕 ![]() 那小河沟上搭著一块石板桥,有人蹲在石板上洗⾐服。刘荃起初也没注意,走到近前方才觉得那紫花布衫 ![]() ![]() 二妞正低著头拿著 ![]() ![]() ![]() 这⽔虽然⻩浊,究竟人影子倒映在里面映得出的。二妞早就在⽔里看见了他的影子,故意装作不知道,看他是不是和她打招呼。没想到他老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起初觉得诧异,渐渐的也不知道怎么,脸上一阵阵的晕红起来,手里仍旧一下一上的舂著⾐裳,也有点心不在焉的。 她突然嗳呀了一声,那 ![]() ![]() ![]() 二妞在石板桥上已经立起⾝来,站在那里一声不响。等到他上了岸,看他 ![]() ![]() “不要紧的,没关系。”他把 ![]() ![]() ![]() ![]() ![]() “这怎么办,”二妞皱著眉说。她也像一切北方乡村里的人,对于雨与⽔因为生疏,总仿佛怀著一种恐惧。⾐服弄 ![]() “没关系,没关系,一会儿就乾了。”他向她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这一次他倒是走得很快,一半也是因为那嘲 ![]() ![]() ![]() ![]() 进了圩子,在那小巷里遇见两个工作队员,是他的同学。 “你怎么回事?”他们吃惊的问:“掉了河里去了?” 他含糊的笑着点了点头,假使据实告诉他们,说是帮著一个村子里的姑娘捞 ![]() “怎么会掉了河里的?” “一个不小心栽了下去,幸亏⽔浅。”他随口回答著。 “真是笑话,人家地主没投河,你这土改工作队员倒投了河!” 大家笑了一会,各自走散了。 他回到唐家,唐占魁的女人一看见了他,也是惊异的问:“怎么了?” 他很可以告诉她实话,但是他一直有这感觉,觉得她对于这女儿防范得很厉害,只要是个穿制服的人,一走近她女儿,她就惊慌起来。当时他也没有仔细思索,就随口答了一句,说是在河边上没站稳,滑到⽔里去了。 “嗳呀,没摔著吧?”她说:“快到灶跟前烤烤, ![]() 唐占魁从田上回来了,放下锄头,就去揭开⽔缸盖,舀了一瓢⽔喝了,然后又舀了一瓢,含在嘴里噴在手上,两只手互相 ![]() 他女人就告诉他刘荃跌到河里去的事,他只是随口答应著,仿佛并没有听见,只管慢慢的 ![]() 他女人也就沉默下来了。刘荃站在灶前烤火,不安地挪动著他的脚。橡胶鞋里汪著的⽔嗤咕一响。 唐占魁从那土墙上凹进去的一个窟窿里取出他的旱烟袋,伸到灶眼里点著了,抱过一张板凳,坐下来菗烟,⾝体向前伛偻著,直著一双眼睛,仿佛非常疲倦似的。 今天他和他女人有过一番争论。因为这两天村子里空气很紧张,谣言非常多,许多富农中农纷纷的都去献地。唐占魁的女人也恐慌起来,劝他把地献出一半。他只是不作声。 “有什么办法,赶上这个时世,”他女人说:“你心疼我难道不心疼,地是一亩一亩置的,倒要整大块的拿出去——”说著,不由得哭了起来。 她又说:“唉,不是我说你,真是何苦阿!一辈子舍不得吃,就想买地。去年舂上为买耿家那块地,还拉上那么个大窟窿,欠上二百斤粮食到现在也没还!” 她一面数落著,拿出他们收著地契的那只木头盒子,又伤心起来,说:“早先那时候,这些地契就拿一块破布包著。后来买的多了,拿张桑⽪纸包著,再包上个小包袱。后来你做了这么个匣子,我就说:“算了,咱又不是什么财主人家,红木匣子装著地契。”都是这匣子防的,不是我说!” 他只是坐在那里不开口。她再 ![]() 这时候天黑了,他回来了。他女人心里想着,趁著刘荃在这里,应当设法向刘荃打听打听消息。因此在一阵沉默之后,她就开口向她丈夫说:“唉,这两天村子上的话是真多,也不知信谁的好。我说二妞他爹,你也不用发愁,反正没咱们的事,咱们苦了这半辈子,就算落下这几亩地,也还没吃三天 ![]() 刘荃背著⾝子站在那里烤火,并没有接这个碴。 那女人又向她丈夫说:“刘同志不是跟你说过吗,叫你放心,没咱们的事。” 她本来想他们夫妇俩一递一声的谈讲著,好引著刘荃说话,但是唐占魁是个实心眼子的人, ![]() 这时候二妞洗完了⾐服回来了。唐占魁的女人一面 ![]() “笑什么?”唐占魁伛偻著坐在那里菗烟,猛然抬起头来大声问。 刘荃看见他瞪著眼向二妞望着,倒不由得有点着急起来。 “没什么。”她更加笑不可仰。 “傻孩子,”他皱著眉抡起旱烟袋来,用烟袋锅在她头上卜的敲了一下。 二妞偎在他⾝边,把头抵在他肩膀上,用力 ![]() ![]() “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怕人家笑话。越大越傻了!”唐占魁咕噜著说,一面摩抚著她的头发,同时无缘无故的却叹了口气。 刘荃越是看见他们那融融——的样子,越是心里十分难受。 不久就吃晚饭了。饭后,唐占魁的女人在一只木桶里洗涤碗筷。二妞把桌子擦乾净了之后,便到院子里去,把她今天洗的刘荃那套制服收了进来。晾在外面,虽然还没有⼲,已经不是那么⽔淋淋的了。她把那⾐服铺在桌子上、用手抹平它,重重的抹着,使那灰蓝⾊的布平滑得像烫出来的差不多。 刘荃站起⾝来,拿起一只灯台,走到灶前去,凑在灶上挂著的一盏灯上点亮了它,影影绰绰走进自己的房间。他想早一点觉睡,可以避免和唐家的人谈话,他坐在炕上,才解了两颗纽子,忽然听见唐占魁的女人在外面喊了一声:“刘同志!有人找你!” “是谁?”他一面扣著钮子,走了出来,在那昏⻩的灯光里,突然觉得眼前一亮,看见⻩绢微笑着站在灯前,两只手抄在口袋里,斜斜的站著,更加衬托出她那纤窄的⾝材,那微尖的圆脸,那幽深的眼睛。在灯影里,她那长长的眼梢也显得特别的深而长,那红嫰的嘴 ![]() “你们吃过饭没有?”她问。 “刚吃过,”刘荃笑着说:“请坐请坐。” “这位同志贵姓呀?”唐占魁的女人搭讪著说。 “我姓⻩。这是你们的姑娘吧?”她把一只手搁在二妞肩上。 二妞把头低得更低一点,继续去抹平那桌上铺著的⾐裳,非常专心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绢俯下⾝去望着她。 二妞依旧眼睛向下注视著,只在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但是脸上红红的,那笑容显得十分勉強。”叫二妞“她⺟亲代她回答:”今年都十七了,还是一点也不懂事。“ “这是你客气的话,我一直就看见她顶活泼。”⻩绢忽然注意到刘荃的两只糊満了⻩泥的鞋子,不噤咦了一声,说:“你上哪儿去的,淌⽔来著?⾐服也 ![]() “就是刚才回来,在河沟旁边走着,一个不小心,掉了下去。”刘荃嘴里这样回答著,也不知道怎么,就像是有点心虚似的,那眼光不由得就向二妞睑上瞟过来。二妞这是第二次听见他这样说了。这一次她不但没有笑,而且似乎非常不⾼兴。她那短而直的头发在面颊上被下来,遮住了半边脸,但是依旧可以看出她那腮帮子鼓绷绷的,眼光也非常沉郁。刘荃看见她这神情,心里想着“你这生气得实在没有理由。怎么见得我是怕她,不敢说实话。我刚才对你⺟亲是这样说,现在当着你⺟亲,不见得能够改口,说是下河帮你捞 ![]() ![]() ⻩绢走到里间的门口张了一张,笑着问刘荃:“这是你的屋子?” “对了。你进来瞧瞧。” 她一走了进去,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摺叠著的信纸,打开来递到他手里。“我写了封信,”她轻声说:“你要是同意的话,也把你的名字签上。我希望多找几个人签名。” 刘荃把油灯拨亮了些,匆匆把那封信看了一遍。看了一遍之后,又看第二遍。他唯一觉得安慰的就是信尾只有她一个人的署名,可见她还没有拿去给别人看?br>“我当然同意的,”他说:“不过我认为你这封信不能寄。” “我也知道随便写信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绢微笑着说。她靠著桌子角站著,伸著一只食指在油灯的火焰上划过来划过去,试验烫不烫。 “而且一定没有用的。我们不是 ![]() 她突然抬起头来。“不过这儿搞得实在太不像话。我想⽑主席未必知道。” 刘荃没有作声,半晌才说:“⽑主席自己也说过,‘矫枉必须过正’。” “可是总不能 ![]() 刘荃急忙向她微微摇了头摇,向门外看了一眼,然后轻声说:“我们出去走走吧,还是外头说话方便。” 她接过那张信纸,仍旧摺叠起来向口袋里一塞,两个人一同走出房去。 二妞正蹲在灶前拨灰。唐占魁夫妇俩隔著一张桌子坐著,一个在昅烟,一个在做活,两人的脸⾊都很紧张。显然他们以为⻩绢今天晚上来也许与他们有关,把刘荃叫到里屋去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现在又和他一同走了。 刘荃他们走出大门,这天晚上月⾊很好,那青霜似的月光照在那淡⻩⾊的光秃秃的土墙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清的况味,使人不由得想起这是有着三千年的回忆的北国中。那月光十分明亮,远远近近不时的发出一缕缕摇曳的 ![]() ![]() ![]() 在那土巷子里⾼一脚低一脚走着,也不便说话。后来刘荃在墙 ![]() “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寄那封信,”他说。 她没有作声。 “真的,我们现在完全没有地位,组织不过拿我们当群众看待。我们毁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 “我知道,”她终于说。 “譬如那天无缘无故的跟你找岔子。实在太没有理由了。我真火极了,可是我觉得跟他正面冲突没有好处的,我们现在只有忍耐。” ⻩绢微微叹了口气:“唉!回去吧,让人看见了又说我们闹小圈子主义。” “我送你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听见一阵皇皇的⽝吠声,夹杂著一阵脚步声,是排著队走得齐整的步伐。这时候他转了个弯,是土房子的后⾝,只看见窗户里的灯一个个都熄灭了,变成一片黑暗与死寂。他们问⾝在檐下的黑影中,远远看见横巷里走过一队兵民,打著灯笼,前面走的两个拿著 ![]() “索 ![]() “看这样子是去逮人的,”⻩绢恐怖地说。 “不知道是往谁家去。” 东头的狗吠起来了。他们猜测著是不是到韩廷榜家。 “这些人也都是刚巧陷在时代的夹 ![]() 青黝黝的天空里⾼⾼挂著大半个冷⽩的月亮。看着那没有时间 ![]() 即使早生几年也好,刘荃想。不能早生几年,早几年见她也好,不至于这样咫尺天涯。 “你的家在京北?”他问。 “我一直住在京北。” “那也说不定我们在路”遇见过好些次,大家都不认识。” 她笑了。“那很可能。”她在檐下的一个石舂 ![]() “这次服从分配,也不知道分配到什么地方,”刘荃说。 “也许我们又在疆新碰见了。” “也难说。” 她突然在那舂 ![]() ![]() “是谁?”刘荃也吃了一惊,大声问著。 没有回答。 “是什么人?”他走过去问。 “放哨的,”那兵民短短的回覆了一句,在地下啪的吐了口痰。 “不早了,回去吧。”⻩绢说。 他们从横巷里穿过去,一抬头,又看见 ![]() 到了⻩绢寄住的那家人家,她进去了,然后一个人走回去。他忽然又听见那齐整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在他后面,渐渐跟上来了。四邻的狗又零零落落叫了起来。在那死寂的村庄里,老远的就可以听见兵民队伍里说话的声音。那隐隐的人语声与寒冷的⽝吠声在他耳朵里嗡嗡起伏著,使他怀疑那仅只是他的奋兴的响声,一切都出于他的幻想。 在月光中,那⻩士的道甬笔直的在眼前伸展著。转一个弯,还是那月光中的⻩土道甬,永远走不完,像在朦胧的梦境中一样。而那“嗒——嗒——嗒——嗒——”的脚步声永远跟在他后面。 他甚至于有一个神经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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